厄庇墨透斯很快回过神,匆忙看向前方,拉着潘多拉拾阶而上。
在他们的身后,少年少女们排成数列,手捧花束、高举盛满珍宝与美丽刺绣织物的匣盒;青年男女列队在旁,手持明亮的火炬,念诵婚礼之神海曼奈欧斯名讳,齐唱着祝福的歌谣,追随新人登上厄庇墨亚宫的巍峨台阶:
“吐息玫瑰与爱意的新娘,如新郎所愿,温存地靠近那长榻吧!
“愿黄昏时刻出现的明星赫斯珀洛斯指引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迈开步子,敬奉银座之上的赫拉,婚姻之纽带的守护者!
“驾临此处吧,海曼奈欧斯!噢海曼、海曼奈欧斯,焦灼的爱侣所追寻的高尚之爱的主宰!……”[1]
厄庇墨透斯尽量放慢步调,但还是总领先潘多拉一级台阶。从后面看去,他浓密卷曲的深棕色头发在通明火炬的映照下泛着琥珀般的暖光,无端让潘多拉联想到脾性温和的大型动物。很难想象他与那位机敏多谋的普罗米修斯是手足。
还在至福乐原时,潘多拉向赫尔墨斯打听过这对提坦兄弟。
他便为她叙述普罗米修斯的诸多事迹,从他赐予人类智慧,到他如何骗过宙斯,当然还有他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的不敬之举--这些事实其实她已经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得。但她不介意再听赫尔墨斯栩栩如生地描绘一遍。况且,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意外触碰到了树洞内部。
那时,讲完普罗米修斯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赫尔墨斯注视潘多拉片刻,见她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一边玩着她的发梢,一边问她难道不为造福凡人的提坦神族感到愤慨?
潘多拉为这个问题困惑地沉默,随即明白过来。至少在躯体层面上,她与人类更为相似,赫尔墨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更同情凡人,为赐予他们灵光与火焰的普罗米修斯不平。
可是她并不是人,也没有与活生生的人类好好相处过。
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固然对她十分友善,但他们已经抛却躯体与记忆,只知晓心满意足。而她见过他们生前狰狞不光彩的样子。这些英雄和半神们的两面反差强烈,令她困惑,也令她着迷。憎恨、不甘与哀恸,这些都是她理解却不曾体会过的感情。
潘多拉对人类没有恶意,甚至满怀好奇心,但因为对奥林波斯的敬畏是她的本能,她爱慕的又是不死的神明,普罗米修斯在她心中并非英雄角色,当然不会有愤慨。而且据赫尔墨斯所言,她的诞生便是奥林波斯众神宽容大度的证明--祂们抛出橄榄枝,主动弥合与厄庇墨透斯的关系。
说完普罗米修斯的事,赫尔墨斯对厄庇墨透斯只寥寥数语带过。潘多拉追问,他的态度就古怪起来。她就笑着往他肩膀上靠,他不乐意说那就算了。赫尔墨斯好像也为自己过剩的嫉妒心难堪起来,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解释:关于厄庇墨透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这是赫尔墨斯的结语。
潘多拉觉得,厄庇墨透斯甚至不太像神明。
队列出发前庆祝的筵席上,她与厄庇墨透斯在两张毗邻的桌子最上首。新娘遵循惯例,只是安静文雅地端坐在那里。潘多拉便借机透过面纱悄悄地观察厄庇墨透斯。
以仙馔密酒维生的神自然不需要凡人食物,厄庇墨透斯旁观着列席的宾客大快朵颐、谈笑欢闹,偶尔饮一口酒,仿佛这样他就十足高兴了。不仅如此,与长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明不同,在人类面前,厄庇墨透斯也不强调自己的神明格位,基本一直收敛着神冕华光,身上丝毫没有震慑人的威压,完全融进了尊奉他为王的人群之中。
接近酒宴最后,厄庇墨透斯与潘多拉眼神相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寻找话题似地看向她小心放置在腿上的盒子,小声问:“那是什么?”
潘多拉想起赫尔墨斯的叮嘱。如果可能,由厄庇墨透斯打开这个盒子更好。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给凡人的礼物。
于是她弯唇,双手将宝盒奉上:“这是宙斯还有其余奥林波斯众神给予人类的赠礼。”
极尽雕琢镂刻的盒子看上去沉重,其实仿若无物,拿在手中十分轻松。
厄庇墨透斯却没有接过:“既然如此,等到目的地之后,我再与你一同打开吧。”
潘多拉便颔首。她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但她总会知道。而且相比打开盒子的瞬间,她满心挂怀的是赫尔墨斯会在那之后履行的承诺。
他会带她走。
靠近台阶顶端时,潘多拉不禁心跳加快,低下头。
明明某个胡来的梦不可能成真。不是现在。
厄庇墨透斯驻足回身,似乎将她垂头的动作理解为羞涩,也微笑了一下。而后,在摇曳火光与人群的见证下,他伸手将新娘的面纱向后推,小心地从缀满宝石与鲜花的冠冕上摘下。
喝彩欢呼声震耳欲聋。
新郎新娘并肩转身面向人群。往长而洁白台阶下方,越过重重的围廊与门柱,借着在街道两旁还有身后燃烧的火光,潘多拉第一次看清了厄庇墨亚的全貌。她情不自禁屏息:
这是一座喧闹而快活的城市。高大齐整的白色围墙静默伫立,首尾相连,紧紧包裹住错落的红顶建筑物与斗折的街道。厄庇墨亚方圆并不辽阔,规模甚至及不上伊利西昂南端的神庙群落,但每条街巷、每一片安置了水井与廊柱的广场都生机勃勃。潘多拉从来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夜晚。伊利西昂一入夜便是寂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