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唰”地揭开草席,一股恶臭逼得他不自觉倒退了两步。他强忍着恶心用刀柄在尸身上戳了几下,并未发觉什么异样,倒是胸腹的位置缓缓渗出黄褐色黏液,他无暇深想这玩意儿的实质,胃里早已翻江倒海。
“奶奶的,真晦气,放行!”
城门缓缓开启,车夫拉着尸体,当着一干锦衣卫坦然地出了城。而当此时,草席下的陈笠也稍稍松了口气,他捏紧郡主临去前塞进手里的信物,心中默念她的叮嘱。
“求大人见到父亲,务必替我捎句话,西关天寒,未凉王氏一腔热血,京城霜冷,终有晴日,王家军万万不可为此折节。”
天际孤雁横飞,潮雾渐起,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很快将草席浇透,也打湿了封璘的盔甲。
只听得“叮当”数声兵器交撞,封璘提着隆康帝扔上马背,双腿一磕,马蹄大展越过锦衣卫的尸体,在刀光扑朔里硬是杀出了条血路。
杨大智见势不好,晃肩摒开欲来搀扶的亲随,血把发缕浸湿,他放声大喊:“死守城门,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雨势转急,马蹄踏破泥洼,如离弦的箭般向城门方向狂奔去。
隆康帝颠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仰起身道:“阿璘,你听朕说:朕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油枯就在眼前。你拿着朕与你的国玺,出城追回王正宣,等来日收拾旧山河——”
话音未竟,火矢擦着耳际带出强风。封璘猛地按下隆康帝头颈,紧跟着伏低身,照例话不多:“不必。”
七荤八素一齐涌上喉头,隆康帝没懂他说的“不必”是指接下国玺与追回王正宣中的哪一件,仓皇呛咳时头顶雁声嘹唳,密集的发矢声一度压制了暴雨的轰鸣。
“封璘,今日这宫城,你是出不去了!富贵乡,乱臣冢,别怪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铁链迅疾回荡,高吊的城门发出不堪重力的闷哼,訇然向下砸落。墙垛之后瞬时探出无数支冷凌凌、寒浸浸的箭镞,雕翎在大雨中急颤。
按照计划,封璘只身闯宫,吸引了禁卫的大半主力。而在这个间隙里,迟笑愚率领的王府亲兵应当已拿下三座城门,杜绝了外围锦衣卫回援的一切可能性。
哺时末正,也就是宫门下钥时分,两股人马当在此处会合。
然而眼下。
封璘捏紧缰绳,背倚千弩待发,面向万马齐喑。他孤身现在重围里,杨大智的叫嚣混杂着弓弦的呻吟,皆为尘外熙攘。他听见暮晚时候的钟声,仿佛从高空抖落的雁羽,意外地搔起了心头之喜。
那声音,像极了先生轻唤自己。
“阿璘。”
作者有话说:
【1】《虚云和尚自述年谱》
第65章 散作千秋无人愁(三)
沧浪倾倒尽昨夜的烛华,整装时发现外面落了几点雨,晨起似乎格外凉。
他叫阿鲤取了那件雪白狐裘来,旧服从年头收到年尾,难免压出丝丝缕缕的褶皱。阿鲤站到小杌子上奋力抖动,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正滚在沧浪脚下。
阿鲤把狐裘夹在腋下,刚要俯身去捡,门外传来小厮的通禀声。他跳下小杌子,颠颠儿地跑去听了,转身时那物件已消失不见。
“何事?”阿鲤还待再找,听得先生发问,捧着衣裳答:“宫里来人传话,圣人身子又大不爽利,今儿的早朝免了。”
也是从一年前起,隆康帝的身子骨每况愈下、病痛不断,除了隔三差五的休朝,军政要事也大抵推给了内阁裁夺。于是乎,朝野关于龙体安虞的诸般揣测甚嚣尘上,朝会上亦有臣子试着动议立储之事,却都被圣人寻由搪塞过去。
沧浪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想了想,还是落了下去。
“横竖已经收拾妥当,吩咐人套马吧,去翰林院府衙。”
阿鲤应了声,拔腿就往外跑,沧浪瞧人走远,方从背后拿出一直藏着的手。明明可见的掌纹正中,卧着的正是那枚狼牙。
尘封一年之久,颜色剥落了些,但不妨碍凛冽尤然。沧浪抚过一遍不舍,再三犹难释手,直到阿鲤“蹬蹬”地去而复返,他才如梦初醒般袖了狼牙,在心底对自己,也是对赠主默念。
“再等等。”
入了翰林院,孰知陈笠到得更早,正在值房内一张张校勘昨日的黄册,见人来,头也不抬。
“芙涯宫惊变,怎地收尾这般草率?”
凡以波荡见于史册者,终是为天家百般忌惮。撰史之人纵不能文过饰非,删繁就简的技巧免不了化用一二。
沧浪深知他的意思,褪去狐裘拍打着领上的水珠,说:“闹出真假天子也就罢了,那么多朝廷重臣碍于威势跟着指鹿为马,陈大人以为这种荒诞丑闻刊进史册,后世该如何想我大晏?”
陈笠被说得哑口,摇着头颇带感慨地吁了一口气,将那一页轻轻揭过。
隆康四年那场宫变,大雨把表面的平静击碎,暗涌无所遮掩,化作明里的狂澜,席卷着所有人来到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明黄卤簿,天子仪仗,华盖伞下是坐立难安的“隆康帝”。杨大智坦然行过礼,转头便吩咐锦衣卫把人从庑房带上来。
大雨滂沱的宫门空场前,连日受困的阁臣们眼见两个一模一样的“隆康帝”,又惊又骇。然而宦海浸淫久了,谁也不是实心人,很快便看明白了眼前形势,也猜出了杨大智押他们来此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