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骗取他的信任?哪里来的从长计议?你怎么知道重苍不会在这次利用完我之后,便将我打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楚昱冷静地反问,在将无迹说得哑口无言后,他才喟叹一声道:“无迹,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哪怕最后魂羽被毁,让我落得形销魂灭的下场,也总好过像现在这般,时时刻刻都被禁锢在牢笼中,饱受屈辱。”
似乎是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无迹略显迟疑地开口问道:“楚昱……你和妖主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如此焦急地想要离开?”
“…………”
楚昱一时无言,他只要想起那日在亭台上,重苍如同入魔般的狂态,就会觉得自己早已愈合多日的颈侧,又再次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可这种事自然难以宣之于口,所以他此刻偏过头去,面色间浮现出隐忍的不耐烦,明显对此不愿多谈。
而楚昱的沉默却顿时让无迹面露惊恐,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极其不和谐的联想——什么强取豪夺,霸王硬上弓,原本骄傲的青年在黑恶势力的无情蹂|躏下,明明已经到达了极限,却依旧死咬着不肯哀求哭泣,直至被折磨得偏体鳞伤、体无完肤……无迹刹那间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单手捂住脸,哽咽道:“兄弟,苦了你了,我真没想到妖主他能做到这个地步!简直是禽兽不如!”
“…………”
面无表情地拂掉无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楚昱虽然不知道无迹都脑补了些什么,但他知道他现在恐怕是有点——想要打人。
“你最好趁现在天还没亮,赶紧滚回你的乾元海去。”楚昱冷笑道:“不然让你们妖主发现你来过我这,他会更禽兽。”
“呃……”无迹闻言望了眼窗外的天色,也自知待不了多久了,他看了看怀中的羽衣,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后有些欲言又止地道:“楚昱,我无迹蹉跎了半生,都从未交过什么知己好友,你是第一个想让我起心思结交的人,因此不论你意下如何,我无迹往后都会将你当做兄弟看待。”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乎终于下了决心道:“所以,这个秘密我便也只告诉你一个人。”
楚昱眉梢挑了挑,还未作语,就听无迹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妖主是鸠占鹊巢吗?”
“为什么?”楚昱蹙眉问道,他话说出口就突然感觉胸口莫名发烫——那是在有强烈预感下才会有的反应。
“因为我曾经暗自在妖主面前启用过镜牢笔洗,那时我试图将他引进其中,可结果却是失败了。”无迹抬起头,目光灼灼道:“镜牢笔洗从不失手,就算不能对妖主产生创伤,但他也应该似有所觉才是,可事实就是他不仅无动于衷,甚至都没能察觉到我私下里的动作——而镜牢笔洗只会对两种东西失去效用,一种是死物,这个不必多说;而另一种……就是自身生魂缺失的人。”
“一个连魂魄都不完整的人,他又怎么能去主宰别人……甚而是整个妖界的命运?”
……
……
直到天光乍破,楚昱都没能再次入睡。
他望着窗外如金色薄纱般的微光,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无迹所说的话。
生魂缺失的人。
楚昱骤然攥紧挂在颈子上的葫芦吊坠,会是巧合吗?为什么阿紫化形的模样和重苍的容貌别无二致?为什么重苍明知阿紫的存在,却从不因此多作置喙?为什么重苍寝殿中的酒溪,就恰好是这山中能灌溉树木的唯一水源?
而且如果阿紫确实就是重苍因什么缘故,而摒弃掉的一部分魂魄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重苍他也是……一株梧桐?
梧桐开花,妖主现世。
这八个字背后可能的真相是如此骇人,但也亦如一块滚烫的烙铁,勾动着楚昱埋藏在冷静外表下的岩浆,他用力揉着眉心,以致于那块皮肉都开始有些泛红。不得不说,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便会立即开始生根发芽,就好像如今细细想来,似乎有许多细节都能证明重苍的欺世盗名。
纵使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这不是他眼下该考虑的事,楚昱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暗流涌动——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是否就意味着,他还有望夺回原属于自己的一切?毕竟阿紫那时候为他开花了不是吗?
但当朝阳突破山峰的遮挡,将刺目的金光映照在他侧脸上时,楚昱却又将突兀涌起的野心勃勃都尽数压制了下去——他如今连身家性命都在重苍手中,即便能证明重苍的妖主身份是假,他又能拿什么和重苍斗?更何况现在所有的一切还只是猜测?
眼下想得再多也没用,只要他还是重苍的阶下囚,就纵是有千般能耐也无法施展,想来唯有逃出穹屠山之后,他才能另作打算。
况且……楚昱轻轻摩挲着黑玉葫芦的表面,在有万全的把握前,他也不宜打草惊蛇,如若最后重苍和阿紫一定要融合为一只完整的魂魄,那他希望最终留存下来的那个人格——会是阿紫。
随着他思绪的蔓延,山中的湿雾也缓慢地,自万年梧桐的根系与枝叶间升腾而起,渐渐将窗外的景色笼罩在一片朦胧中,而一向寂静的冥央宫,此刻竟也好似从看不见的远方,遥遥传来喧嚣的人声。
楚昱闻声翻身下床,从木施上随意捡起那件火红的嫁衣,披在身上,他面对着立在墙角的铜镜,极其细致地将衣领整理好,将活动在苍白肌肤下的清晰骨骼,都矜持地埋藏在那层层叠叠地繁复衣物下,在一切都完毕后,便倏尔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