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献一直默默地凝视着他。
他相信,陈千嶂盛怒之下,足够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心态超然到,可以不惧怕这样诡异的刑罚。
他只是突然觉得很疲惫。他不理解,也搞不清楚,这世间的人大多忙碌奔波,最终所图所求的,居然是别人。
他想起两三年以前,在武林盟,和李青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刚从红袖谷参加完婚宴回来,青哥的脸色却如灰土,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手腕上那枚品相并不好的翡翠扳指看,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对自己说,我不和你们一伙了,我要去找阿杨,就算是死在他身旁我都愿意......可他现在大概不想见我,那我就在那边等他肯见我。
谢献一时搞不清楚,就问:那你要等多久?
我能活多久,就等多久。抛下这句话,青哥就走了,下次再见时,他居然站在对面,大冬天里,穿的那叫一个凉快,旁边还紧紧跟着一个男的,看似不在乎青哥,实际上所有的余光都在努力往他身上瞄。
还有大哥。
谢献面临着被弟弟折磨致死的下场,突然也不惧怕什么天理伦常了。自己的的确确爱慕大哥,这是很变态的,他想着。谁说变态的爱就不能称作为爱了?他甚至自愿将传宗之物交了出去,自愿为他冲锋陷阵,几回都差点死在战场上,但仍捡了一条烂命回来。
可是大哥也有自己爱慕的人。他为了这个人,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赌上了,大哥身在山中,看不清楚,可他是知道的。他羡慕,十分羡慕,有时候甚至嫉妒,嫉妒一个死人,一个或许再也不会睁眼的人。
大哥知道,且依然爱他,爱他胜过爱这世上的所有东西,爱他胜过爱自己。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离别,可有用吗?难道最浓烈的爱意,就可以扭转生死吗?
谢献生活在这个时代,但不信鬼神。可他有几个夜晚,也难免俗套地想,若是有哪路神仙听到了他的祷告,可不可以,让大哥分一点点爱给他?
大哥的执念和愿望都是杨弗,自己和陈千嶂的执念与愿望是大哥,姐姐呢,她的执念与愿望是鲁见深吗?那个第一次见到姐姐,就说她腿粗的男人,那个第二次见面,就摘了一大捧花送给姐姐的男人,那个最后娶了姐姐,她宁可抛弃掉地位也要去奔赴、最终与他一同死在高楼的男人,是他吗?没人可以回答了。
陈千嶂终于耐着性子穿好了针线,他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瞄着谢献的上唇,几乎凝固着,半天没有下一个动作。
谢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捏着针,抵在皮肤上,半天下不去手。一直颤抖着,最后盯着谢献的眼睛,眼圈一红,居然落了两颗眼泪。
谢献平静得吓人,可能是看淡了生死,对一切都不牵挂了:“姐姐死了,跟鲁大哥死在了一处,听人说,他们这叫并骨。她小时候给你煮过面,哄着你睡觉,那么活生生娇滴滴的一朵花,刚嫁给心上人没多久,就死在了高楼,死在了大哥手上。你的心,应当不是石头做的,也该为她掉几滴眼泪了吧。”
“我只记得你娘小时候折磨我......用针扎我的手,用扇子敲我的头,撕我的嘴说我是小野种。爹也不管我,我伤痕累累坐在台阶上哭,是大哥给我擦药,晚上给我讲故事听。”
陈千嶂是妾室生的,且那位妾室生产后落了病,没过多久就死了,尸身被草席一卷,随意扔在城外的乱葬岗里,连个牌位都没有。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没人管他,因为先夫人的儿子从小就优秀,现夫人母家尊贵,又是拂云门掌门的亲妹妹,嫁过来才几年就生了一儿一女,备受盟主喜爱。上头三个哥哥姐姐都是受人稀罕的,他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虽说也是盟主的骨肉,但谁也不在乎他。
夫人动不得上头那个大的,自然只能找他这个小的麻烦,每日不是让他站规矩,就是打手板,变着法子地欺负人,反正不是她生的,她一点也不心疼。
一年到头,盟主也不爱往最偏的那个院子去,毕竟是死过人的地方,自然见不了他几次,他浑身上下哪有一块完好的皮?隆冬大雪天,他被夫人罚只穿单衣在雪地里扎马步,若不是大哥偶然撞见了,他说不准就死在那里了。
大哥当时抱着瘦小的自己,放在有火盆子的屋子里,裹着厚被,还亲自熬了姜汤喂他。陈千嶂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关爱,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陷进去了。
从此他的眼里只有大哥,别的什么人,他都不在乎了。
他停下手,没刺进谢献的皮肤里,是因为看到,对方脖子里挂着的那枚,似乎有了年头的平安符。
这是他幼时得了大哥庇护后,逢年过节,想给大哥做点什么东西回报。问了有手艺的下人后,他虽手法笨拙,但也做了三个平安符,想送给三个哥哥姐姐,起码是件心意。
他本没抱太大希望,因为他们嫡生子,一向是最不愁奢华的吃穿用度的,大哥只练功服都有春夏秋冬四款,黑白红蓝各两件,样式更是不计其数;谢献沾染上一点灰尘的靴子就随意赏出去了;至于谢溪,更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府上专门有八个绣娘为她缝花样,他们哪里会看得上这个小破玩意儿。
谁知送给大哥后,他看了一眼自己,居然笑着收下了,谢献拿着平安符时,更是拽着他的袖子要他陪自己练武。至于谢溪,她起初还一脸嫌弃地捏着东西观察,发现弟弟手指因为做这玩意儿被刺伤过后,便立马换了副开心的表情手下了,另还回去了成箱的伤药与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