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窗格扇扇紧闭,可这北国的风仍是不死心地在屋前屋后盘旋来去。王玫看完最后一张谏状,用细豪笔在上面圈点几下,又写了几个字。然后拿起侍童刚才放在桌上的捧炉,先是捂了捂有些僵硬的手,再小心翼翼地将捧炉靠近那状纸,利用炉中透出来的温度一点点地将纸上的墨汁烤干。他做这事习惯了,耐心是从来不缺的。身边的人多不能理解他的举动,毕竟只要将这状纸往旁边一放,不去理会它,过一会自然也就干了,何苦要这么麻烦。只有王玫自己懂得这份小心思,倒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纸上的墨汁在炉温的烘烤下慢慢凝滞,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墨香。王玫侧着头看了一会,“好了”,他自言自语说道。果然伸手一摸,墨水已经基本干透。他这才将这谏状卷好,与桌上其他文书一起放入了书桌的抽屉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心满意足看着面前除了文房四宝外再无别物的书桌。捋了捋略微灰白的鬓角,拢了拢衣袖,站了起来。
从现在起到入睡还有两三个时辰,这段夜晚的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了。年近不惑之年,这个多年的习惯就仿佛已经根植在他的身体里一般牢固不可破。这个夜晚也与这十多年里每一个夜晚无甚不同,虽然外面已经是初冬,可作为一县县令,书斋之中供暖不辍,反倒增添了几分静谧。
王玫站起身来,目光在小小的书斋里转圈,走到某个书架前面,取下一本五代诗词,又回到了书桌前。这个榆木桌子白日里堆满繁重的文书,只有到这个时候才像是一个读书人的书桌,所以王玫总是坚持着处理完当日的公务,将文书都归类放置妥当,为的就是享受这一刻的时光。
他一手握着捧炉,一手随意地翻着书。这本书他早已熟读,此时不过是随意翻阅,消遣长夜时光。目光忽然在一首词上停住了,这是五代李洵的渔歌子·荻花秋,词中写道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荻花,潇湘,橘洲,忽然一幅家乡的秋景出现在眼前。中原山河辽阔,王玫自为官后常居北国,仅仅在家中母亲去世之时回过楚地,年少时的许多回忆早已淡忘了。今夜读到这首词,算算此时家乡正是秋日,不由得心生感慨。
他出身寒门,幸得遇到朝廷在各地兴修书院,糊里糊涂进了学,考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名。适逢晋阳府下辖的代县前县令告老还乡,他便来补了此缺。他这人胸无大志,脾气温和,在官场上虽没有至交好友,也不见树敌。代县隶属于大冉西北最繁华的晋阳府,然而远离交通要道,城小人稀,向来官吏都不愿意来此,王玫得以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了十多年。他每日里升堂处理些邻里纷争,田地租赁之事,和夫人一起抚育一双儿女,虽离家千里,日子也过得颇为平静。
长子在晋阳衙门中寻得一份官差,已于去年成了家。如今他唯一挂心的只有未出嫁的小女,这女儿是他和夫人从小娇宠大的。县令这样的芝麻官说来在大冉的众多官员中无足轻重,但在小小的代县还是颇受敬重的。这女儿不知如何地就沾染了些小家碧玉的脾气,性格有些扭捏别扭,在选人家时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王玫夫人的家族是代县的大户人家,拥有不少产业,他们夫妇都希望女儿找个本地殷实人家嫁了,还能时常有个照应。然而这一两年提亲的人不少,她却一个也没看上,这多少令王玫和夫人有些烦忧。但也许女儿家再长一两岁自然就想明白了?因此也不致过于烦恼。
这个冬夜,王玫披着冬衣,捧着手炉,在灯下读着这首故乡的秋词,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最初以为不过是乡愁,明月水乡乌蓬船,是典型的家乡景象。这景象与这西北之地截然不同,他还记得初来代县的时候,两个乡族为了一口井大打出手,曾令他大为诧异。后来才知在这苦旱之地,水极为珍贵。然而鱼羹稻饭虽然吃不到了,可酒盈杯,书满架是道出了他的常态,却何愁之有?他生于大冉盛世之际,一切际遇不至大富大贵,也平淡常乐。可为何此时回首半生,仍是有种莫名的虚无之感?他合上了书卷,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陷入一种奇特的空白。
不知何时,只听门外忽然想起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老爷,老爷。”王玫猛然从无边的思绪中惊醒,他依稀听出来那是仆人闫二的声音,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有些不悦。他颇为珍视一个人在书斋的时光,向来吩咐不让任何人打扰。继而他心中莫名一惊,闫二服侍自己多年,这个规矩他不会不懂,难道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走向门口,将门栓解开,拉开了门。一个身影跟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一同跌跌撞撞地跨了进来,一下子便跌在地上,闫二跟着身后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少爷您慢着点。”王玫一听,心头大井,再去看那地上的人,衣衫破烂,半身血污,不是他的儿子王昱又是谁。饶是王玫虚长了些年纪,可他一生文士,从未沙场征战,此时见到爱子垂死之态,惊愕之下竟然一时无法言语。倒是那王昱撑着身子,对闫二道,“闫叔,劳烦您去把门关上。”王玫这才反应过来,他心口一痛,急急道,“别管门的事了,赶紧去请个大夫要紧。”王昱摆摆手,“父亲,我不碍事,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我一定要先和你说了。”王玫见他如此坚持,只得让闫二关了门在外面守着。
王昱带来的消息让王玫震惊不已。燕凉的精锐骑兵突然南下,一夜之间攻下了晋阳府的数个重镇,连府城晋阳业已沦陷。王玫如同做梦一般,完全不能相信。“这,这怎么可能潼关一带防守森严,哪怕燕凉和燕凉之前的草原部落数次侵犯,也都止于潼关以北。他们如何能不声不息地破了潼关”王昱声音悲痛,“因为他们并没有走潼关,而是从西边的函古关跨过了长城,直取晋阳。“王玫张大了嘴,惊愕不已。他知道王昱说的是事实,因为想要不惊动潼关的边防而打入大冉,这是唯一的路线了。从多亥的皇城燕凉到函古关,不过一日的路程。而那一带的边城虽属于晋阳府管辖,可因为地域苦旱,少有人居住,这些边境小城早已荒弊不堪,形同虚设。而之前大冉却从未将这个地方放在心上,其原因却竟然是一则无从求证的传说魔鬼丘陵,相传函古关北面的这片地方是草原部落的禁忌之地。而确实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他们也从未试图从这里南下攻打中原,而是选择潼关以东之地。久而久之,这一带的边防逐渐松散,流于无形。
王玫忽然又想起一事,”那几个城镇猝不及防,一时不敌可以理解,何以晋阳上万兵力,竟然一下子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儿子不是特别清楚。。不过,,“王昱犹豫着。
”不过什么?“王玫向来从容温和的声音变得焦急。
”有一些传言,说是知州其实早已和燕凉串通,叛变了大冉。因为太子,不,是前太子的事情。“
王玫呼了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太子果然是太子寻冀在成为太子之前,曾在晋阳主事,王玫曾见过他一面。那时的黎王意气风发,他知道获得了姜皇后一派的支持,太子之位是早晚的事,他在晋阳府中巡视各镇,在很多地方都换了自己的心腹。王玫曾经以为自己也会成为这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黎王来过代县之后,却并未将他换下。王玫不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因为代县这个小地方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太子叛乱一事得到了晋阳府的不少支持,但明元皇帝只是免除了几个最主要的涉事官员,对其他人却是宽大处理。然而黎王在晋阳颇得人心,终究是埋下隐患。
“但这些都只是传言,儿子和其他的一些官吏都被看管了起来,从始至终没有见过知州。大伙被关在一处,互通情报,才知道这次燕凉突然攻城,并未像之前一样烧杀抢掠,然后弃城而走,而只是严守城门不让出入。这背后一定是有更大的图谋。所以我们偷偷商议了计策,其他人负责吸引多亥士兵的注意,让我趁乱逃走。没有想到一旦事起,这些草原蛮子便似发了疯,对我们刀剑相向。他们拼死阻拦,才让我逃了出来。”王昱的声音哽咽起来,王玫撕了块衣襟,轻轻给他擦着脸上混着泪水的血污,一边喃语道,“好孩子,真是我的好孩子。”大冉一朝向来重文轻武,晋阳府中多是文官,王玫想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有勇气赤手空拳与那些燕凉兵士搏斗,心口忽然涌起一阵热流。
“如今整个晋阳府东面和南面都已经落入燕凉精兵的控制之中,只有代县和其他西边的小城暂时安全。”王昱握着父亲的手,年轻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急切的盼望,“父亲,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京城那边。”
王玫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请闫二来带了儿子去休息。待他们走后,王玫独坐房中,听着远处打更的声音。竟然已经五更了,他垂下头。桌上那本五代诗词还放在那里,捧炉早已凉透。若不是地上的痕迹,他可能觉得刚才一切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