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卷宗叠叠,每一桩案子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起因经过结果,包括查案人的思路,暗中拘过来审问出的证词,旁边的多宝阁上,还摆放了案子对应的凶器,证物。
林稚水呆在暗室里,花了整整一天浏览完所有的案件,不辞辛苦地和包公商讨,确定没有一桩出错的案件后,方才抬起头,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王姑娘……”
王姑娘放下一碗粉汤,“吃饭。”
林稚水摆摆手,“没事,饿一顿……”
白筷子被强行塞他手里,王轻强硬道:“不填饱肚子,不管接下来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突然被霸道了一下,林稚水还有些懵,机械地拿起筷子夹粉,吸溜吸溜吃进嘴里。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连吃了三碗粉汤,七八个烧卖,一碗八宝粥方才餍足地眯起眼睛。
绢布抹嘴巴时,林稚水还有点不太好意思,然而,等到谈正事时,少年双眼刹那凌厉:“王姑娘,我们去把剩下半件事完成吧。”
“剩下半件事是指……”
林稚水认真地望着她:“你知道真相,我知道真相,他们——你的下属们知道真相,可是那些旁观者不知道,那些受害者不知道,那些受害者家属也不知道。”
“我尊重你的理念,但是,不论如何,死去的人总该知道害了自己的人已伏诛才是。”
他指着那些卷宗,目光灼灼:“我们去将真相,一个个告知受害者。”
少年耀眼无比,那一瞬间,王轻只觉自己看到了烈光泱泱,一切枯萎的,凋零的,都会在艳阳天中重焕生机。
第89章 一个阳谋
“妻子谋杀猎户丈夫后, 放火烧屋,谎称火灾。明面上判定:妻子无罪,系妖族报复猎户所为。”
林稚水手中拿着册子, 小声念了一遍。
王轻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此刻不知为何,依然感觉脸上火烧那般辣。
“暗中以刑法所判:杀人者,斩,已执行。”林稚水念完,合起册子, 抬头看王轻:“这是最早的那桩案子, 先从它开始?巧的很, 今天是猎户的祭日。”
王姑娘点了点头。
今夜无雨, 月光惨淡, 冈上坟包处,早早蹲了一位老妇。鸡犬在她身边聚散,将坟冢游荡成家中小院。
“儿啊。”老妇将纸钱一张张烧下去,火光印红她斑白的头发, “看看这些小鸡,你走的时候家里只有三只小鸡, 现在变成一百多只了,有一些养大后卖掉, 赚了不少钱,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过也能很好。府官大人每十天就会来看看我,可没人敢欺负我这把老骨头。”
寒风惊起松涛,扰醒了栖息的雀鸟,却温柔地拂过老妇脸上皱纹, 银发随风轻蹭着她的脸颊,似在抚摸。
老妇不得不眯起眼睛:“儿啊,你在下面好好过,不用给娘省钱,好好和媳妇儿过日子,娘买了很多金宝银宝,都给你,别像以前一样,烧热水的薪柴都舍不得多用。”棺材铺里卖的纸金元宝和纸银元宝,仿佛不要钱般,被她往火里烧,焰色越腾越旺,烘亮了脸上两行老泪。
隔着山岗,闻得哭声飘淼,悲风瑟瑟,纸钱的灰扬漫了天。林稚水伸出手,灰烬飞近白掌,黏得满手斑驳,“五年了,她至今不知道她儿媳妇就是那个凶手,只看今年,便能瞧出她往年也不例外,希翼意外身亡的儿子儿媳能在地下过得好。年年岁岁,皆是如此,倘若她儿子不曾投胎,年年听家人的殷殷关切,该多难受,多心塞啊。”
死者何其无辜,他的家人,又何其无辜?
王轻指尖一颤,远远看着老妇佝偻的身形,心绪复杂。
纸钱烧完了,老妇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话,才颤巍巍起身,呼唤着黄犬将鸡崽子们赶回家。
约莫等了一盏茶,确定老妇不会去而复返后,林稚水与王轻才出现在猎户的坟前,酒水尚沃着土地,残留湿气。
林稚水拿出小册子,吐字清晰地将关于猎户的案件记载在他埋骨之地念了一遍,包括杀人者已死,死法勉强也能说是受到律法制裁的消息,也一并告诉了他。
飒飒风厉,拍打着碑石,似凄似怆。
念完后,少年语气郑重,似是承诺:“你放心,很快,杀害你的人就不能够继续留着清清白白的名声在阳间了。”
没有人能剥夺别人的知情权,也没有人在犯了罪之后,还能完好地避过谴责目光。
如果王姑娘依然固执她的做法,那就由他来,将所有的,不论是藏污纳垢,还是阳春白雪,都揭露在日光之下,是好是坏,都该由人来决定,而不是直接抹掉他们知晓真相的权力。
——他能理解她的做法,他能尊重她的做法,却无法认同她的做法,所以,他会有他自己的做法。
在少年好听的嗓音中,风也慢了下来。王轻静默着,好像自己是一块木桩子。
只在林稚水说完之后,看着他明亮清澈的双眼,将唇角一抿,转头对着墓碑,微微垂首,“我很抱歉。”
这些歉意,在她心中囤积了五年,说出口后,也并没有觉得心情放松,认为可以释然了,她仅仅是从林稚水的行动中,领悟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总该说出口,或许你不觉得需要那么做,但是,总有人会需要。
少年眼角微微翘起,黑亮的眸子似乎流溢着欣然:“咱们走吧,去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