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间,六首蛟龙现世。
第一眼便令众人心中生寒。
黑铁般坚硬的钩爪一爪撕碎了周遭的冰层,在腥惨的兽吼中,碎冰如纸屑般散开。
一道狰狞庞大的兽影勐地跃出。
四足龙属,其状鱼身而蛇尾,密密麻麻呈锯齿状的背鳍甫一进入他们的眼里,霎时瞳孔收缩,犹如针刺。
至于兽颅……
众人慌慌瞄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六颗长颚大口的兽颅簇拥在一根脖颈之上,恶涎交融,獠齿摩擦。
“不可能。”老头发出怪叫,“传言数千年前,确实有一恶蛟被封于凉国境内某座高山之底,而此处——”
话音一顿,他恍然大悟。
在数不清的斗转星移、日月替换中,地势走山弄水,山川已经移为河泽。
老者的自言自语没引起谢淮的注意。
他正与那只六首蛟龙对视,十二只猩红厉目充斥愤怒与不屑,显然是连在一人一兽之间,借以控制它的红线令这头恶蛟怒火中烧。
顿见一道庞大暗影冲向碎屑狼藉之中,两相对比,那少年的身影小的可怜,摇摇欲熄。
倏地。
在巨山般倾覆而下的兽影中,一蓬金光乍现。
上空云翳豁然一开,吐出湛然澄碧的大片星光,比月光更明,覆满人间。
星光与金光相映,少年丹现。
“你结丹了?!”连番的意料之外比得老头遗憾又癫狂,“不,你之前已经丹成。可惜,可惜……”
聚元境,又有阵法加持,自是可以短暂控制恶蛟。
他贪婪地盯视着少年丹田里的金光,感受空气里飞浮而来的天地元气。
宠儿,天地宠儿。
若能拥有这具躯体,待他夺舍转生——
老头馋红了眼,本能地扑杀过去,无风自生的乱流倏地扯住了他的脚步,恶蛟的巨爪雷霆般砸至面门。
两股气流撞上了天,打入云层,瞬息间破开重云,迸出无数的风刃与天火。
江面上的众人抬头仰望,钦羡云层之上的强者搏斗。
嗤——
利刃入肉的声响打破了平静。
江面上,兵刃相接,元力炸开,一具具身体轰地倒下。
敌人,太多,太多。
冲不出去了。
何盛再也使不出一丝元力。
落下的天火烧灼着他的身体,腹部破开血洞,他抱着庄宝银转身,摇摇晃晃走向江心。
“啪”的一下踩进浮冰,他跌倒,背后两柄刀剑同时命中他的心脏。
两个修士拔出各自的刀剑,挑开他的身体,一前一后刺向被他护在身下的小姑娘。
不防颈间一抹冰凉,血线飙出。
那被捅穿后心的男人竟还未气绝,拼死凝出最后一线元力,他平躺着,心悸地看着前面两具倒下的尸体。
“叔叔,叔叔……”庄宝银跪在裂开的冰面上,抬袖子擦拭何盛脸上的血W。
眼前的叔叔倒下了,不远处,这几天抱过她的几个叔叔也陆续倒了下去,惑然间,她好似懂得了什么。
“别哭,小郡主。”何盛艰难地,睁着涣散的眼睛,“听话,去那里。”
庄宝银没有哭,细看之下,她的瞳孔已经失色,神情变得呆滞。
“小郡主,快去那里。”
顺着他的手指,庄宝银看见扶坐在江心的谢淮,黑发半散,衣袍堆血。
“叔叔……脏,擦了,不脏。”
庄宝银的瞳孔缓缓涣散,抬起袖子,继续给何盛擦拭血W。
她像是一个小木头人,跪在碎冰里,机械地重复同一个的动作。
最后一丝意识被拉入黑暗之前,何盛扯出丹田里黯淡的元丹,捏碎,在小姑娘身上洒下一层稀薄金光。
大手一推,把庄宝银推开。
小姑娘“哇”地一口吐出黑血。
痛。
好痛。
比被娘亲用小藤条打手心还痛,比膝盖不小心磕在石尖上还痛,脑袋好痛,大妖怪真的来吃掉她了。
庄宝银看着叔叔脖子歪着,已经睡过去了。
她爬过去擦干净他脸上最后一点血W,轻轻推了推他:“叔叔,抱……”
没有回应。
她顺着叔叔手指指向的方向,起身往江心跑去。
锵——
她整个人向前扑飞出去,身子砸在江面,一下子滑出好远。
提着大刀却没砍死人的修士愣了一下,看清小姑娘身上那一层黯淡的金光,嗤笑出声。
修士狞笑着提起大刀靠近。
庄宝银晕乎乎回头,看见一个模糊晃动的影子在靠近,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看清恐怖的刀光。
“哇……”
小姑娘大哭出声,嘴角沤出一股股黑血。
谢淮愕然转首,目光瞬间森然,转瞬间身影掠去,干净利落,一剑刨心。
事后多年,玉立于风雪之中的魔门门主回忆,那是他此生最快的一次出剑。
剑意纯粹到极致,剑气收敛到极致,快到没有一丝浪费,只为杀人,只为夺命。
转瞬即生,转瞬即逝。
后来他再也使不出这一剑。
可有人做到了。
漫天大雪之中,风嘶云吼,他的妻子一剑破万剑,亲自剥开了他的心脏。
……
庄宝银跌在冰水里,看着那只递至眼前的手,白至透明,淡淡的青筋浮络。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黑黑的W血,木屑扎进,还粘着黏糊糊的碎沫。
她想伸手进冰水里洗洗,再在裙子上擦擦。
那只手等不及了,一把提起了她。
四周是围拢而来的敌人,重力压得他俩所处的江心寸寸下沉,上空的轰鸣还在炸裂,纠缠的人与兽仿佛要把星空搅裂。
庄宝银安安静静地拽住他的衣袖。
谢淮不停用指腹擦去她嘴角新沤出的黑血,小姑娘的元神开始烧散,痛得她牙齿打颤,喉咙里挤出碎泣的呜咽。
“哭吧。”手指按住她的眉心,输送元气,他温声开口。
庄宝银摇摇头:“大家会伤心的,娘亲会伤心,叔叔们会伤心,哥哥也会伤心,宝银不哭,宝银不想让大家伤心了。”
她抬起头,看见他眼里有光在浮动,在碎散。
“哥哥不伤心。”把脸贴向他的脸,她带着哭腔安慰:“贴脸脸,抱。”
刀与剑,元力和鬼魂,一次次冲击阵法,又一次次被阵法震开。
庄宝银看了看那些神色凶恶,要吃了他们肉与骨的坏人们,转头埋进谢淮的脖颈里。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吗?”她问。
“嗯。”
“那娘亲呢?”
谢淮肉她毛茸茸的头顶,澹澹然:“在等我们。”
他的视线溯着红线往上,天穹之上,恶蛟那被天火焚烧的巨尾轰地滚落,砸入江中,烧出大股热气。
紧接着,老头的惨叫冲天贯地,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在半空旋了个圈。
连接着谢淮和恶蛟之间的红线越发黯淡。
那些修士眼看破不开阵法,一个个扑上去攻击悬天的红丝。
谢淮由着他们,等恶蛟杀死老头,或者被杀死之际,便是他与她,与这恶蛟,一齐沉入江底之时。
指尖探到小姑娘微弱的鼻息,谢淮把人拢紧,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淡淡合上了眼。
忽而。
全身的束缚蓦地一轻,少年心神剧震,眼睛遽然睁开,悬天的红线竟无风自断。
红线如云烟般弥散,众修士见之狂喜。
“多聪明的好苗子,折在这儿喂大鱼,未免可惜。”
风声鹤唳之间,一道戏谑嗓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听起来很远,却又近得言犹在耳。
脊椎炸起一抹凉气,众人寒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