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涘轻轻地道, “凤凰儿,我想再多听几声。”
南广和张了张口, 想怒斥他,那三千年前的黑海炼狱中万千锁链穿心之苦,那骗他亲手剜心将他斩落云层的恨, 此刻都汇聚于心口喉间, 却都卡住了。千言万语,千愁万恨,此刻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悉数拥堵在胸臆间, 无一字可逃脱。
“凤凰儿, ”崖涘似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窘迫与迟疑,又轻轻笑了一声, 以那种奇异的温柔, 含笑凝视他道:“你无须为吾觉得难过, 吾心里,高兴的很。”
他像是怕广和不信,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为神也好, 堕魔也罢, 只不过是吾的道。”他笑得有些奇异,眉眼间漾动着一股乱世中才有的轻愁。“吾走错了道。昔日吾择无情道时, 你曾来劝吾,说无情未必就是此方天地的初心。吾与汝一时好奇播种下的生命树, 树上结果凡七百余,除却少量自行消逝的以外,余下的,此方天地皆容下了。那时汝便道,既然天地喜爱生灵,未必便肯无情。”
崖涘眼眸中渐渐变得辽阔,神色悠远。话语也渐轻,渐至不可闻,惟剩下耳语声寥寥。“凤凰儿,你虽不甚关心,此方世界却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心。”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南广和便瞬间回了神,收回与崖涘对视的眼神,冷笑了一声,手捂住胸口,呛声道:“可不是喜爱至极!甚至将吾的一颗天生神心骗了去,只为度化苍生,替此方小世界苟延残喘万年余!”
“便只得万年,亦是久长。”崖涘颌首,面上仍挂着那一抹奇异的笑意。“……比吾之生涯,要更久且长。”
南广和倏然抬眸,愤然道:“怎会比你久长?!你身为上界帝尊,乃天道下第一人,谁人敢不听你号令?当年你下令诛杀极情道众生,下界凋敝,上界诸仙均改道而行。这天地,可曾有一人一物敢逆你?!”
“你啊!”崖涘带笑打断他,又重复了一遍。“凤凰儿,带头忤逆吾与这天地的,可不就是你嘛!”
南广和哑然。却料不到这厮为何笑的如此畅快,心下越发恨恨,愤愤然自鼻孔中哼了一声,高高抬起下巴道:“你别得意!这次就算你搬出三十三天所有天兵天将,吾亦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
“好。”崖涘却含笑,再次应了他。安抚似的替他顺毛,笑的宠溺而又温柔。“凤凰儿,这次无须你带头反了,吾亲自替你反了,可好?”
南广和怔怔地掉头,望着他发呆,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
“吾替你反了这天宫,反了上界那位帝尊,可好?”崖涘又道。
“你……”南广和目瞪口呆,忍不住又傻兮兮地追了一句。“你不就是崖涘?崖涘不就是你?”
“吾只是帝尊的一具身外身,”崖涘笑得眉眼弯弯,海潮一般翻涌的眸子中水波不兴,却莫名带有一种畅快。“吾共具亿众化身,可是吾的身外身,却只有这具。你可知晓为何?”
崖涘并不期待广和答他,因此问完后又含笑自行接下去道,“只因吾这具乃是灵胎儿。”
南广和震惊到不能言,脚步踉跄,眸光微乱。险些自云端跌落下去。
有一只白玉般的手扶起他,自他腋下穿过,撩起他长垂的发。
“莫惊,莫怕!”崖涘的声息吐在他发丝间,带有岁月悠远的优昙花香。“凤凰儿,吾的本体是山海,不能送与你斩杀。可是吾的精魂所化,乃是此具灵胎,汝可轻易以凤凰真火焚烧殆尽。”
“吾灭了,上界那位帝尊亦受大损伤……”崖涘停顿了片刻,笑得特别温柔特别愉悦,笑容染在唇角,似乎就要跃下来,跳入南广和眸底。
“凤凰儿,吾答应你的事情,从来没一件事是做对了的,也从未做好过一件事。令你总是对吾如此失望。嘘——”
见广和欲反驳,从来不苟言笑的崖涘居然俏皮地竖起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挡在广和唇边,含笑对他道:“凤凰儿,不要开口打断吾。吾已时日无多,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灵气接近于无,尚且有许多话语,要趁着此刻说与你听……”
崖涘便又顿住笑,停了一刻,才面对广和那一双波光潋滟明媚无双的丹凤眼,笑得极其惘然了。“吾知你恨吾,亦知你心中已有了另一人。吾不求能与你回到昔日那漫长时光中,彼此亲密无间的至交好友,亦不求你能不恨,吾今日现身来见你,只为告诉你,倘若有朝一日你想走了,想离开了,此方天地再也困不住你了。你的心给了他们,他们便欠了你。这个因果要如何了结,在你的一念之间。”
崖涘手指穿过南广和的发,如同那一年,昭阳十一年三月三大隋亡国之夜,伪装成下界国师身份的崖涘闯入施满禁制的韶华宫中,于最后一刻自叶慕辰面前夺过广和,以手指穿过那一年十六岁南广和的青丝长发。
一样的眷恋。
一样的情至深处,化惘然。
“凤凰儿,吾心甘情愿为了你入魔,亦心甘情愿以这具灵胎,送你踏入极情道登顶之途。你杀了吾,踩着吾的尸骨践道,成就此方世界的至尊。”崖涘语声极尽温柔。一向清冷的眉眼间,情生意动。
“……你当你是谁?!”南广和奋力推开他,嗓子眼里似乎堵了什么,呛的他眼底泛起浓烈爱恨,金赤色流火游走于周身,额头赫然生长出一枝雪白的娑婆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