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便连这一场百年约,也无声无息。只因凤凰儿,遇见了另一个可为之欢笑可与其一同死生的人。
崖涘再迫近一步,长眉低垂,眸子中海潮漫灌。承载了数十万年之久的情绪凝结于视线中,于此际喷薄欲出。“凤凰儿,金乌鸟自扶桑树中孵化破壳之际,汝曾亲口与吾言道,此方天地不老,你亦不老。即便此方世界天崩地坼,你亦随时可离开。天大地大,此间无一人无一物可困住你。”
崖涘逼视南广和的眼眸,声音清冷,轻声却又坚定地问道:“凤凰儿,吾今日只问汝一句……”
“不!”南广和激越地截断他的话语,唯恐一句话问出,彼此间便再也没了退路。丹凤眼中波光潋滟,脚下却微有错乱。
他顿了顿,这才缓了口气,慢慢地抬头再次迎上崖涘的眼眸,话声也沉寂了下来。“崖涘,吾与汝相识数十万年,当年道择天竞之时,汝曾来凤宫中问吾,究竟为何不去搏一搏那帝尊之位……”
南广和又再次沉默,眸光中多了些什么,似乎很难启齿,最终却还是轻声地道:“崖涘,吾与汝不同。”
他说着,摇了摇头。
“有何不同?”崖涘说话间已飘然至他面前,语声清冽,薄唇微勾,略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额头那枚天魔印刺目惊心。
“你不去搏那帝尊位,不过是因为你心中早已有了牵念。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呵!”崖涘顿住,又笑了一下,眸底却一片悲哀。像是万千潮水都平静了下去,于至深的黑暗中,明珠投底,仙宝沉海。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归入虚无。
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甚至没有温度与四季。
这世间所有的繁华与欢闹,都随着这人的一次垂眸,都归入了无垠浩瀚中,化作纷繁海潮水,空茫地落下。
其间至深至重,甚于四海水倾覆。
很多很多年以后,于那已经海晏河清天下端肃众生复归繁华笑语了的以后,南广和无数次回头,想起今日于这天崩地坼之际,在一片拨不动的黑暗中,他曾与化魔的崖涘驻足于南赡部洲与东胜神洲交界的一处深海,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当时当日,于崖涘眼眸中无法言及的那一种沉寂与虚无,其深与重,不仅远甚于四海水倾覆,亦是此方天地间从未出现过的一种情与绪。
那时出现于崖涘眼眸深处的不可言说的情绪,是后世才熟知的,忘川。
这世间惟有忘川水倾覆时,能引动天地为之色变,令诸天垂眸不语。令六道苍生,无一不仓惶回眸,欲逃,却逃不出那一刻的深沉悸动。
是千帆过尽,却于尽头处身化崖石的执着。
是漫天花舞,斯人独于林中手执一壶留仙醉,痴痴凝望醉卧松石中心爱人,渴求却终不可得的数十万年风霜,于一瞬间,呼啸而至的彷徨。
只是于当时当日,南广和无法面对,亦不能面对。他有他的朱雀要维护,他有他的极情道要走。他既已应了一人,就断不能再应下第二人。
因此在当时当日,南广和迎着崖涘的眼眸,于不可抑的悸动与仓惶中,手捧着缺失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膛,颤声反问道:“帝尊,抹去前事不论,吾也只问你一句——当日你骗走了我的心,迫我剜心为救此方天地之时,你是否也曾想过有今天这一日?”
崖涘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随即又淡然道:“你不愿意回答吾,吾亦不愿意回答汝。有朝一日,待一切都水落石出时,你便会知晓一切答案。”
南广和张了张口,却觉得头疼脑胀,缺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地方也隐隐然作疼。全身似浸泡于三十三天边缘的黑暗炼狱中,潮水泡的他全身湿漉漉,华彩散尽。又似身处于那场焚烧了朱雀神魂的天火之中,浩浩熔炉,烈焰焚身,恨不能从口中吐出鲜红火舌,三千六百亿个毛孔无一处不疼。
这消失了一些时日的心疾,在他与朱雀借双/修恢复了绝大部分神格后,居然又在关键时刻犯了。
“帝尊……”南广和艰难地张口。
“还是唤吾崖涘吧。”崖涘声音清冷,神色一瞬间却松开了,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南广和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模样。在下界崖涘化身为他在凡间师父教习时不曾见过,于三十三天崖涘作为帝尊时亦绝少见到。便连数十万年前,彼此亲密到只剩下对方为伴的那些漫长时日里,他亦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神色。
眉不再是远山,而是多了行人的远山路。
眼不再是深海,而是多了渔舟的唱晚图。
平生从未为任何一人一事一物低眉展颜色的崖涘,今日为他低下了眉,展开了欢颜。
于南广和记忆中,这似乎是崖涘第一次如此接近他,两人面对面立着,近的彼此间眼眸中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两人一样的白衣,一样的长发飘垂,一样的绝色而又淡漠。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于那漫长的数十万年间,此方天地也只有他们两个,初生的神。
万物寂寞未生。
第116章 十月朔4
南广和与崖涘静静立着。天色昏晦, 海潮翻卷成黑色。
于一片寂静中,南广和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崖涘……”
“唔。”崖涘居然开口应了,随即像是明了广和的疑惑, 居然又接着笑了笑, 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吾怕是从此再也听不到汝这般唤我的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