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会是临河不临海的城市,福州城沿着闽江下行约六十里才是闽江出海口。明清两代专门接待琉球来使的地方叫柔远驿,为了管理方便,这个驿站就在福州水部门外河口上。每逢两年一次的琉球国朝贡使来的时候,这里都很热闹,大概一两百琉球人会居住馆中,一住就是几个月。今年不是朝贡年,馆里只有一个长驻低级琉球外交人员叫柔远驿河口通事(正九品),他平时任务是维护驿站秩序,还有管理在福州的留学生。琉球留学生一般就在柔远驿里面学习,有特优秀的本人又有意愿的保送北京国子监。这几年因为琉球经济不大好,所以驿里只有三个学生。因为快过年了,大伙都处在放假状态,蔡通事今天没上班,早好几年他就借了个机会把老婆孩子接到福州,现在正躲在驿站后面宿舍里调教小儿,说不出的快活。
已经未时(下午两点),蔡通事觉得有些困顿打算睡个午觉,忽然听到驿站门口一片喧哗。这就有些奇怪,因为附近人都知道柔远驿是专门给琉球人住的。专门有个绿营千总带着三十个汛兵保护这个驿站,连买菜买米都不能随便出去买,会有固定商贩送进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去看,结果发现门口有十几二十个人,都是穿着琉球式样衣服,正要闯进来,门外有两个绿营汛兵拦着不让进。
领头那位头戴黄地五色浮织冠,脚踏黑色官靴,身穿首里丝织的深色官服,最夸张的是左袖还密麻麻绑着好几圈白布,布上透着血迹出来。这是国里的大人啊,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福州?蔡通事极度惶恐赶紧跑到门口,点头哈腰的对着汛兵说道“马把总马把总,这是小国国中大人,烦请通融一下。”说完袖口一小块银子递了过去,于是一群人被放了进来。进了正堂这位大人比蔡通事还急,张口就说“我是奉宣大夫方司观,你是馆里通事吧,可还有我国人一并叫来。”
馆里就三位学生,其他都是仆人和家眷,蔡通事急忙把三人请来正堂。这位方大人取出一封信来给大家传看,这是总理唐荣司程泰祚亲笔,信上还有花押,留学生们都在首里孔庙读过书,程泰祚的字大家认识。信上写的很简单,说是国中发生巨变信里不便说清,让柔远驿里琉球人听从来的这位大人吩咐,不得有误。看了信身份确定,几个学生和蔡通事重新给大人见礼,方司观这才说明来意,大概意思说倭人入寇琉球,逐岛登陆烧杀劫掠,他奉朝廷命令来福州求援,现在事态紧急,几位这就随我去吧。学生们都是二十来岁愤青的时候,听了那是义愤填膺,当下就要出门。蔡通事却有些狐疑“慢着,这位大人我有话要问。”
打1609年萨摩武力征服琉球,把琉球王室宗亲抓走关了两年后,琉球实质上已经处在中日双重控制下。中国控制表面,人家萨摩控制里子,萨摩有长驻首里的军队和奉行,琉球人从骨子里怕萨摩藩。这位蔡通事年纪不大但是在柔远驿已经待了十来年,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每次来新人,都要把琉球国编好的一套怎么忽悠中国人琉球无事,倭人对我们还算客气这些教给新人。历史上琉球人出了一本怎么回答清国人问话的书,把每个可能问到的问题都写了标准答案,这书与时俱进改版了好几回,绝不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清国人。
现在这位方大人一下颠倒过来,还要主动找清国人告发,蔡通事怎能不怀疑。再说琉球虽然国小官位不值钱,可是五品官也没多少位,这位大人自己怎么完全不知道呢?方大人听了疑问没发火,只是哼了一声,接着变戏法一样,从衣袖里又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蔡通事接过来一看,这字迹熟悉,开篇就是启胜吾侄,信是自己亲二叔蔡彬写给自己的,蔡彬是正议大夫正三品,是蔡家这几十年的顶梁柱。这封信前面稍微寒暄了两句,后面写的和程泰祚那封一模一样。
行了,理解了执行不理解也执行吧,蔡通事把他那身正九品的官服取来穿上,虽然绿油油的难看了些,出门去上访那总得穿正装对吧。一行人马上出驿馆,由蔡通事带路,直奔总督衙门而去。
福建巡抚金鋐坐在公事房里,眉头紧锁,表情相当精彩。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人家琉球急使就在他巡抚衙门大门口等着呢,禀帖已经递进来说是有外藩急报,而且还有军情要报,他是见呢还是不见呢。
这还得说说清朝的官僚制度,大清朝是两三个省设一个总督,既管政务也管军务,这个角色是正二品或者从一品;一个省设一个巡抚,主管一省政务兼管军务,从二品或者正二品;仔细琢磨一下,这两位都是既管军又管民,体制上还不是上下级关系,有点互相制衡的意思。军务上全国有六十六个镇,镇的长官叫总兵(正二品),在次要的省,总兵就是最大的武将,在重要的省,几个镇的绿营要设一个陆路提督(从一品),全国有十三个省有陆路提督这个角色。
更特殊更重要的省还有水师提督(从一品),全国就三个省有。部分战略要点,会设置皇帝直辖的满洲驻军,驻扎少的设都统,驻扎多的设将军(从一品),内地只有五个城市有。除了总兵,其他五位都叫方面大员。内地汉人十八省,福建因为面临明郑这个汉人最后的抵抗力量,这个超级小的省里五位大员都设,水陆两位提督下面还分管着九位总兵,福建是除了北京,高官最密集的地方。总督或巡抚可以驱使陆路、水路提督,但不能管满洲将军;满洲将军平日什么都不能管,他就是驻扎重要城市的钉子,有战事或者有可能督抚提督叛乱的时候,他又什么都能参与,看看这体制多复杂。
尴尬的是,所有方面大员都不能管外交、外藩。福建总督(有时候设闽浙总督)例外,他有长期授权可以管琉球事,这是历史形成的。问题是上任福建总督姚启圣三个月前刚刚死在任上,新的总督皇帝一直没任命,他正在考虑到底设福建总督还是闽浙总督,这个总督特别难处理,任命谁都不合适。
悲催的是,刚上任三个月的金鋐手里代管着福建总督大印。拿着印理论上总督的急事他就得处理,可是任何臣子处理外藩的事情都是忌讳。不处理吧,琉球人还说有军情,巡抚可管着军情呢,不处理也是错误,怎么做都错。这位康熙爷,可是外表仁厚内心刻薄,做对了未必有奖励,做错了一定有处罚。
“东翁,学生觉得既然有军情,怎么也要见一见。”他的师爷也在斟酌,这会儿总算给了他意见。金鋐想想也是,几年前刚平了三藩之乱,这又刚打完台湾,皇上对军事看的最重。“如此,请琉球使者去签押房见吧。”“学生觉得,在这里见似乎不太合适,而且总要多请几位大人。”师爷还算尽责,委婉的提醒他。
金鋐心想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自己拿着总督大印见外藩使者都犯忌讳,在巡抚衙门见最轻就是免职,你说这大清朝做个官怎么这么难呢。“孙朋友说的是,待我更衣,请琉球使者到总督衙门见吧。另外你帮你去请钱臬司和万军门。”光一个武官做证不保险,还是拉个文官安全,姚启圣为啥不晚几个月再死呢。金鋐换了官衣也不着急出门,待会再走,总得等见证人到了才能见,再有三天就封衙,这是造什么孽啊。
他这边没动身,方司观他们可不行,可怜这帮琉球人下午就到了总督府,待了一个时辰被踢去巡抚衙门,再一个时辰又被踢回去。去吧,谁叫是见上国大人呢。金巡抚在家坐着,手下打探的家人不断回报,琉球人已经去总督衙门等着,万军门回帖子他病了来不了。什么病了,这个丘八现在是戴罪之身(注二),他不敢惹这个骚事罢了。
文官得有见证,没武将也不合适,陆路提督不过来,福州将军不用请,水路提督施侯爷人在泉州,这都什么破事。“来人,把福州城守营副将叫来。”武将随便来一个就行,最主要还是有文官。一会钱臬司的回文过来,人家回的是人可以来但只听不说,也不会联名上疏,卖金巡抚个面子当个人证,这样皇帝质询的时候可以说自己在场。妈的都是人精子,能来就行吧,总比自己一个人见安全,金巡抚点点头“那请钱臬司速去总督衙门,同见琉球使者。”
等这些都约好,已经戌时三刻(晚上八点半),金巡抚吃了块点心,一挥手带上师爷门子,上轿奔总督衙门。到那一看,钱臬司和张副将都已经到了,几位大人见了礼也没工夫寒暄,还有正事要办,传琉球使者签押房见吧。
能进去的只有方司观一个人,其他人身份不够,小方赶紧整理下衣冠往里走。虽然反复演练过几遍,他还是挺紧张,毕竟不是演技派巨星出身,再说大人给自己派的都什么活嘛。捏捏袖子里的生姜,好几片都在,一会就靠它了。进大门右手就是签押房,方司观迈步进房门,恍惚看见里面坐着两个衣冠禽兽,他直接跪在地上“上国大人,快发兵救救琉球吧!”说完趴在地上往里爬,袖口里姜片偷偷往眼睛上一抹,方大人已经是泪流满面。
接见持续了一个时辰,方司观被赶出来了,琉球各位今天的任务完成,赶紧回馆舍,明天还有明天的项目,回去接着练练总是好的。小方工作完成,轮到金大人开始头疼。刚才多亏师爷用眼色提醒,他借着更衣跑到后面问了师爷,这位琉球的五品官没有正式出使文件,换句话说他没有递国书、谈交涉的权利,那这事就没那么难办。
方大人带来的消息还是挺震惊的,据这位说,琉球国今年夏天就得到消息,日本幕府命令九州各藩开始制造船只打造兵器,传言他们准备明年袭扰闽浙。上月琉球国主派他到北面临近倭国各岛巡视,相机侦查倭国动向。谁想他刚到大岛(奄美大岛),倭人就攻过来,方大人留在岛上召集各部,凑了两千多人准备抵抗。谁想到倭人有好几千人登陆,还带着火铳大炮,他的抵抗军瞬间崩溃了。方大人带着残部逃跑的时候还被倭人船队尾随攻击,越跑船越少,最后还是被一条路过的暹罗大船搭救,所以直接跑到福州求救来了。
总督府的小吏拿来舆图摆在桌上,舆图在清朝是绝密文件,至少金巡抚衙里的舆图看不到琉球和倭国,也就是总督府这里还算详细,虽然也画的很抽象很艺术,到底还能看个大概模样。金大人拱拱手“两位一起参详下吧。”张副将是从小兵打出来的副将,这会儿倒没多想“老大人,听琉球人的描述,登岛的约莫三四千人,带着四五门炮,应该有几百火铳。倭人残暴,这片岛子怕是要被屠光了。”他在地图上点了点,大约就是奄美群岛的范围。
钱臬司原来是管盐的,他是真不懂“抚台,军事下官不懂,不过这位方大人真可怜,胳膊都被炮子打断了。”这时代读书人都是儒家,彼此看看就看的出来,别人很难装的像。钱大人刚刚觉得这人和自己很像,或者说和自己官还小的时候很像。“大人,琉球人真是懦弱,要是下官带两千人,仗总不会打成这样,文官呀……”张副将嘴里正说着,忽然发现旁边两位都是文官,赶紧改口“下官说的是那些琉球人,他们打仗真是不行。”自己多嘴干什么,这位仁兄后悔的不行。
金鋐假装没听见,这些混账丘八他也不在乎“张老弟,依你看这琉球守得住吗?”几位大人又讨论良久,既然这使者不算正经外藩使者,那金大人也没那么担心。上奏自己肯定是不能帮他转,只要把倭寇的情形打听清楚,给朝廷上一个正式的呈文就行,至于琉球是死是活那要看皇上旨意。没准过完年新总督就到了,到时候还关自己什么事。
晚上的时候,王浩那边也在开会。飞天号出发前,他已经把大友新之助,哦现在叫王成功派到琉球,那个组要从首里潜伏进倭国,他们以后会一直呆在那,这是桃源第二重要的方向。福州这边陶二成和李浩带着情报司其他人都跟过来,福建将来是桃源联系最紧密的地方。这两位恰好都是福州人,这次在福州军情收集,物价打探,工匠诱拐,暗探收买的工作项极多,六七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今晚正在一个个安排项目和分组,以后还得在福建本地多收买些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