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难寻 作者:御井烹香
“吕萍,肖恩华的前妻,两人半年前离婚,吕萍带走了一套房子和五十万现金,这应该是肖家为防止公司破产做出的应对,肖恩华和她离婚不分家,”连景云指着另一间审讯室里的中年女子,“两人对外依然以夫妻名义生活,事发时,肖恩华、吕萍、肖建波,还有肖良才、方立,方立的女朋友梁婷五人结伴,从共富新村出发前往浦东机场,因为路途较远,早高峰堵车时间长,所以选择地铁出发,在换车时发生事故。事发后到现在,吕萍和肖良才的情绪都比较平静,肖建波是最激动的,一直试图和地铁方接触,要谈赔偿事宜,梁婷则还在住院,惨案发生后,她当时就晕倒了,又被轻微踩踏,没有生命危险,但情绪非常激动,现在还不能出院。”
【肖良才,肖恩华之子】
“我不知道……保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爸妈离婚了?!”
“这个知道,家里生意好像出点问题了。”
“没什么感想,就那样呗,怎么不是过。”
“没上学……也没工作,就混着。”
“就……打游戏,打桌球,都有吧,混呗。”
到底是市局,办案区也豪华,连着三间审讯室内同时展开的询问,通过单面镜和录像,同时展现在刘瑕眼前,她沿着这条观察走廊来回漫步,仔细地检查着肖家三人的表情,肖建波在愤怒表情中的若有所思,吕萍呆滞的眼神,肖良才一脸的麻木,都一一落入她眼中,青春痘屏息期待地望着她,连景云的注意力也在家属们身上,张组长坐在办公桌边缘,一边抽烟一边总揽全局,眼神时不时在连景云身上逗留一会。
“怎么样,刘老师,有什么发现?”他吸完一根烟,把烟头碾灭,打破了室内暂时的沉默。“你可是我们的大救星,现在我们是六神无主,就等着你来点化呢。”
“张局说笑了,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刘瑕看他一眼。
张组长呵呵笑,“这也是你观察出来的?”
刘瑕一笑,“微表情观察也是刑侦学的一部分,您这个老刑侦自然是胸有成竹,又谈何点化?”
青春痘一听就炸了,“哇,还有这么高大上的学科?张老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给我们上课时候,屠龙绝技您不教——哎哟!”他挨了个爆栗子。
“这不都在教材里写着吗?注意观察嫌疑人表情,”张组长没好气,“仔细谨慎,善于观察,就这么简单。”
“啊——那——”青春痘按着额头。“那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啊?”
“审得多了,你也会有感觉的。”张组长不乐意搭理青春痘了,他有些挑衅地瞥了连景云一眼,“怎么样,连经理,实习学的那些本事,忘光了没?”
“哪能忘呢?就靠这几手混饭吃,”连景云笑笑,“我就先献丑了——肖建波没问题,吕萍应该也没问题,肖良才可能有点问题,这是我的看法。”
张组长眼睛一亮,赞赏的微笑噙在唇边,但在连景云的西装革履跟前,又失落地消散开去,“刘老师,您怎么看?”
“看起来张局是赞成景云的意见了?”刘瑕说,张组长默认。“我认可关于肖建波的判断,他没问题,肖良才也确实有点问题。”
“这么说你认为吕萍有问题?”张组长神色一动,走到玻璃前仔细查看,“不对啊,吕萍的悲痛是很真诚的,当然,你可以说她有一点放松,毕竟肖家今年的财政压力很大,但她对肖恩华感情应该还是深厚的——至少要比肖良才深厚吧。”
刘瑕要说话,但她的手机震了一下,“先问问是谁提出坐地铁去机场的——不好意思,张局,我朋友来了,我出去接一下,麻烦您让技术科那边做好准备。”
“噢——行。”张组长还沉浸在吕萍的问题上,回答得慢半拍。连景云冲青春痘挥挥手,加快脚步赶上刘瑕,“我和你一起,方便吧?”
说实话,不是太方便,刘瑕也不确定把一个陌生男人引介给沈钦会带来什么后果,事实上,这甚至和沈钦对连景云的敌意无关,单纯是她对这整个‘沈他造访警局’的提议的不看好。
“反正一会也是要见面的。”她只能这么说了,“尽量不要直视他,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你就像是对小动物一样对他就行了。”
她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谁是小动物!【愤怒皮卡丘】*
*你又边开车边发短信!*刘瑕驾轻就熟地喷回去,连景云在一边瞥着看,不禁摇头失笑,“这个沈先生……”
沈钦没有再回复,暮色中,一辆奔驰厢型车从马路上拐了过来,在门房处停下,司机呆坐驾驶位里,一动不动,刘瑕忍不住微微摇摇头——沈钦现在根本还不该贸然出来接触社会,现在他说不准就处于极度紧张中。
连景云拿起对讲机讲了几句,升降杆抬了起来,车辆缓缓滑到停车位前,刘瑕对连景云使个眼色,上前几步,轻声说,“沈——公子?”
司机动也不动,刘瑕的声音更轻柔了,连景云明显把呼吸声都放轻,整个停车场的气氛全浸满小心翼翼,“沈钦?”
驾驶座内没有丝毫动静,后厢门倒是哗啦一声,响亮打开,沈钦捧着一台电脑,从车里大大方方地钻出来,电子音再度发声,“嗨,晚上好!”
刘瑕有强烈的一脚踏空感,连景云在她身后连连咳嗽,沈钦一手捧着小电脑,一手插袋,头戴兜帽,下罩鸭舌,大眼镜、口罩,全套装备一个不少,站在暮色里顾盼自豪,一副主人公的样子,电脑音箱语调雄浑有力,“久等了吧,走走,进去吧,我的键盘已经饥渴难耐!”
“等等。”刘瑕说,她有种牙痒的感觉,“驾驶座上那个不会是我想的东西吧——”
“……靠!”凑近看过以后,她难得地爆了粗口,“你就这样一路开过来的?”
连景云也好奇地走近几步,但依然体贴地绕开沈钦的方向,给他足够空间,“哇靠,这是假人吗?这是假人啊!那你怎么从蛇山那边一路开来的?”
沈钦保持沉默,连景云的兴奋劲儿略有收敛,他给刘瑕递个眼色,刘瑕叹口气。
“你怎么从蛇山开来的?”
“无人驾驶。”电子音立刻献宝地回答,“怎么样,酷不酷?奔驰最新出的E系有遥控泊车功能,其实就是遥控驾驶的雏形,只是做了限速,当然摄像头的数量也不够,缺乏软件支持,不过这个功能,老车型的智能芯片也可以支持,只是要做个升级——”
“……但这合法吗?”刘瑕忍住伸手扶额的冲动,打断沈钦的倾诉。
沈钦和连景云同时对她怒目相视——如果你把沈钦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翻译成表情的话,基本也就等于是怒目相视了。刘瑕不管他们男人对于玩车的爱好,“你刚有看到招牌吗,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
“你这是把罪证送到执法机关门口啊,沈先生,”刘瑕说,她的手机震了一下——*【可怜比卡丘】*,“你有没想过,要是一会有人经过停车场,看到车里有人,好奇过来问情况的话该——”
沈钦伸出手,点了一个键,‘嗤’一声锐响,驾驶座上的假人顿时瘪了下去,帽子衣服跌成一团,站在车外看去,丝毫没有破绽。
连景云‘哗’了一声,啪啪鼓掌,刘瑕手机一震:*\(^ω^\)*
……刘瑕深吸一口气,玩我是吧?
“好了好了,都进去吧。”连景云闹够了,适时缓颊,刘瑕对沈钦做个手势,三人一起走向办公楼,气氛渐趋平和……
“刚那充气娃娃的确逼真,”确认沈钦已经放松警惕之后,她闲闲开口,“平时都用来干嘛的?”
连景云又开始剧烈咳嗽,沈钦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滑倒,出于本能,刘瑕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电脑。
两人距离拉得极近,又都还在应激反应中,沈钦甚至没有来得及惊慌,双眼透过眼镜,和刘瑕对个正着——虽然戴着口罩,但他急于争辩的心情,已透过眼周微表情生动表现。
刘瑕忍不住笑了——这和她所有那些职业性笑容不一样,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笑,在她记忆里甚至找不到对比,笑意泡泡从她肚子里直往上冒,她忘记了去考虑沈钦能不能承受这么近的接触,还有这种近似嘲笑的笑声——她真的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沈钦的双眼瞪得更大,随后,他绷紧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眉毛也不再高挑,他的眼睛从圆瞪变为狭长,又成了两弯月牙,虽然带着口罩,但还是能轻易分辨得出来,他也笑了。
连景云回望这一幕,不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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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市局重点案件,但没有人在办公区门口恭迎大驾,当然也没有‘久仰久仰,这一次就麻烦你了’,经过刘瑕事前的嘱咐,技术科早已为沈钦的到来做好准备——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台灯与几排电脑的莹莹微光,青春痘和技术科的一名骨干干警在不远处候着,算是做个见证:这个案子太过重要,在连景云力争之下,省去了背景调查这一步,张局出面特邀沈钦以专家身份过来顾问破案,他当然可以使用内网电脑,不过,他要求太特殊,局里也怕瓜田李下,有人看着对彼此都好。
还好,虽然是陌生环境,但沈钦今天的表现很不错,走进办公区的一路上,虽然引来不少好奇眼神,环境也很明亮,但他的脚步一直很稳定,现在,黑暗似乎给他带来更强的安全感,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如鱼得水,把网线接上自己的私家电脑之后,拉开椅子一坐,运指如飞,机关枪一样的击键声中,监控画面闪得让人眼花缭乱。
五分钟后,第一名目击证人的身份出来了,刘瑕只能勉强辨别出沈钦的步骤,分析人脸,从监控录像中定位到他的出入站口,再从全市的天网系统中定点、定时追寻出步行足迹,找到小区……然后进入居委会提交备案的数据库里定位到具体信息,每一步都完成得奇快无比,两名见证人眼都直了。
“用的是软件自动追踪啊?”刘瑕听到他们轻声议论,“咱们要有这样的软件,那还用熬夜看监控啊……”
一小时后,八名目击证人全部找到,连景云早已出去协调联系了,头几个目击证人的身份已经得到确定,沈钦干净利索的合上电脑,拔掉网线,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不像每次极客力发作后的心满意足,演一小时戏,对他来说似乎的确是高强度运动。
刘瑕由衷说,“辛苦了——我送你出去?”
沈钦依然不敢直视她,盯着电脑摇了摇头,在青春痘面前,他似乎也害羞起来,没用发声软件,还是Q.Q说话,*我想和你一起去会议室……【楚楚可怜】*
其实,如果从他‘保护刘刘远离危险’的出发点来看的话,沈钦没必要这么关切地铁案的,毕竟这案子可没有什么危险的黑恶势力牵涉其中,刘瑕忍住研究他表情的冲动,“好,你稍等。”
数分钟后,会议室有一角灯光被调暗,沈钦抱着电脑坐在那里,就像是被罚面壁的小学生。所有人都抑制着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故意不去看他。
“继续来说吕萍,”张组长显然不适应这种奇诡的办案氛围,他重咳一声,“刘老师,我们刚才对她做了重点审讯,目前还没有什么突破——你要不要看看录像?”
“她一直都在哭吧?”刘瑕瞟了监视器一眼,三个审讯室里的家属都在吃饭:吕萍边吃边哭,肖良才满不在乎,肖建波则显然心事重重,盒饭只吃了几口就推到一边,正抱着头想事。
“怎么推出来的?”连景云问,“确实一直在哭,询问的兄弟也拿她没招了,主要也没有什么决定性证据——她一直在反复叙述过去这一年里家里有多倒霉,别的怎么问都说不出一二三四,说实话,不是你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嫌疑。”
“正常,上一回问到警戒区域的时候,她就是靠眼泪和诉苦转移了注意力,”刘瑕说,“这一招就成她的救生圈了,不离开公安局,她不敢停下来。这是她的潜意识反应,现在她处于自我催眠的状态,所有的回答都很真诚,你拿测谎仪都未必测得出不对——这种人其实往往是最好的说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