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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节
    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一剑刺去。
    严北明高喝:“江鹭——”
    江鹭一言不发,转身便迎战。
    他悍不畏死。
    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
    血腥沾染裙裾,发丝拂面掠眼,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
    千军万马避其风华。
    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
    在此之时,“咣——”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回荡天地。
    这是国丧。
    同一时间,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
    下雪了。
    老皇帝薨了。
    --
    大庆殿中,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
    殿中灯烛点起,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看上去富丽华贵,实则阴冷空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有些早有主意。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全靠叶白掌控。
    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失神地抬起头——
    昏昏天幕,夜色已临。
    天降飞雪。
    旧朝如奔腾的河流,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天地弥漫大雾,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
    浮光明灭间,暮色四合,大梦初起。
    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官家已薨——
    “公主摄政——”
    --
    东京上元节入夜,满城落雪。
    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看城门那一方,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
    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但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战。
    许多人要出城,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
    万般艰难,万般血光之下,雪花飘飘然落下。
    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
    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伸手接住天上落雪。
    下雪了。
    --
    阿娅如今的样子,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
    她腹部生痛,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
    她闭上眼,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
    她恍惚中听到有人唤:“安娅——”
    是安娅,不是阿娅。
    她迷惘中抬起头,有一白衣小将自马上飞落,朝这一方的打斗纵来。那些卫士的刀剑要劈下来前,段枫身上的斗篷遮挡住了阿娅。
    视线被隔绝,眼前变漆黑。
    只感觉到雪香和郎君的怀抱。
    阿娅听到段枫从遥远记忆中传来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回家,安娅。”
    回家?
    家在哪里呢?
    幽深小巷,战斗麻木。阿娅被段枫抱在怀中,跪在飞雪夜中。
    山川异域,终会重逢。
    --
    “循循——”
    浑浊迷离间,姜循仰望着漆黑天穹下的飞雪。
    她如置身悬崖,又如迎立洪涛。她想朝前一步跳下,落雪却自天上飞下,温凉清意落她满怀。有清而哑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空间,再一次地传到她耳边。
    姜循倏地回神,又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
    她站在已经被杀得半空的渗血院中,一身红衣,发丝凌乱。
    她是这世间最狼狈的新嫁娘,她凝望着那千军万马中朝她俯身、再一次伸手的江鹭。
    她不欲他救,不欲得到拯救。
    可天地飞雪让人神迷,可幽夜郎君眉目坚毅。他的眼睛像寒夜中淬了光的灯,让满堂鲜亮起来,冷意驱逐。
    她在浑浑噩噩间、在自己也想不通的时候,朝前颤巍巍伸了手。
    严北明的攻击自马的另一侧袭向江鹭,姜循看也不看,江鹭也看也不看。江鹭用背着的那把剑挑了严北明头颅,热血朝她脸上溅来的一刻,他握住了姜循的手,将姜循自地上拉到马背上、拉到自己怀中。
    江鹭拥抱着姜循。
    --
    整个东京都在飞雪。
    整个东京都在沦陷。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战火燎原,灯火无息。这是最安静的上元夜,也是最喧腾的上元夜。千军万马于后追杀,身畔所依的江鹭成为姜循的唯一依靠。
    茫茫大夜,三尺冰封。四野荒芜,羁马捕风。雪与血被抛至后方,马匹长嘶凉风灌面,姜循嫁衣披帛缠在江鹭身上、臂上,而他的血也染湿她身。
    猛风骤发,最后一点光被身后渐远的城门吞没。杀声咽断模糊,雪像扫帚一样包裹着二人。她埋于他怀中,手指紧扣住他腰身,一点点用力收紧。
    --
    君主已背弃,凡人需自救。
    第98章
    逃出东京的一路风雪交加。
    上元节夜,除却东京,四方城驿皆有灯火。而江鹭一行人不敢停留。
    东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新的秩序开始重建。十三匪带着诏书先行,诏书传遍西北之时,朝廷避无可避之时,江鹭才会稍许安全;而在那之前,东京军马会一直追杀江鹭。
    皇城司跟着江鹭全反了。
    这风雪夜,大批兵马追随江鹭逃出东京,而身后追兵无数。
    逃亡一天两夜。
    一径埋于江鹭怀中的姜循,在热血褪后,在脸颊被风雪吹得生疼时,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后怎么办?
    她其实不应该跟着江鹭出来的。
    若她留在东京,她要么死得轰轰烈烈,要么可以见证姜明潮的死。而她一走,她便又给姜明潮留了喘息机会。姜明潮身上有毒,苟延残喘也罢,可姜循思量的是自己日后怎么办?
    江鹭又要怎么办?
    他真的要撕毁朝廷和阿鲁国的盟约,回到大西北收复凉城?南康王府怎么办?朝廷真的不会反过去对付南康王府,从而来威胁江鹭呢?此时想必世人都会反应过来江鹭和南康王府的决裂是怎么回事,朝廷真的会信任南康王府清白?
    还有她自己……她一个毒入肺腑的小女子,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逃出东京做什么?跟着江鹭去收复凉城?以她越来越衰弱的身体,她可以撑得住?难道要和江鹭来一段你死我活的爱恨交加生死相许的戏码?
    不用了吧。
    她已经累了。
    姜循思量这些时,埋在江鹭怀抱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晕眩——
    她身体感到冰火交加,感到浮软。是那种诸事了却、大仇得报后的虚脱。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称之为解脱,还是疲惫。
    ……所以她当时真的不应该跟着江鹭走。
    可是,当战火满天、血流成河的那时刻,当千军万马包围着他们又回避着他们,当江鹭杀出一条血路,一次次朝她伸手时,她躲过了一次、两次,她怎么躲得过第三次呢?
    她是肉身凡胎,她如何不对那时的江鹭生出心动呢?
    ……虽然当时的心动,此时带来很多后续麻烦。
    姜循默默想着这些时,忽而听到郎君短促的“吁”声。江鹭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托住姜循腰身,将她更紧地罩入他怀里,好不让她沾上更多风雪。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江鹭声音带着些砂砾磨损一般的哑音。
    有卫士骑马折来,喘着气,同样声音沙哑:“郎君,弟兄们的马死了几匹,要不要歇歇脚?”
    被氅衣罩着的姜循,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重雾,嗡嗡的。她听到江鹭停了一会儿才说:“前方一里地有一座废弃的梓潼神神祠,去那里歇脚换乘,一个时辰后再走。”
    姜循心想:梓潼神?通常是川蜀之地供奉梓潼神,看来江鹭是绕了一圈路,朝南走一截,才打算去西北的。他在川蜀安排了接应?
    连这个都安排好了……看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路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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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雪白,姜循被江鹭扯进神祠前,仓促地回头,扫了一眼黑魆魆中下马的兵士。她从里面捕捉到了披着氅衣、被冻得发抖的玲珑,料想简简应该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