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 作者:priest
“暖阁”是一个半封闭的花园,外面罩着光怪陆离的琉璃砖,通风的地方都装了蒸汽火盆,里面四季如春,繁花似锦。
隆安皇帝说的大座钟就摆在正中间,像是山野风光里闯进的一台西洋景。
长庚感慨了一下洋人做工的精致,但和多数中原人一样,他也不太能欣赏得了那些浓墨重彩的图画,新奇过后,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目光落在了暖阁一角——那里有个人,正是方才路上碰见的了然和尚。
了然不会说话,轻轻地比划了几下,身边的小沙弥立刻上前见礼道:“四殿下,祝公公,我与师叔蒙圣上恩典,在御花园逗留赏玩,途中遇见魏王,师父与魏王说话去了,我们在这等他,希望没扫了四殿下的雅兴。”
长庚彬彬有礼道:“打扰大师了。”
了然又做了几个手势,他不管干什么都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仙气,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出这哑僧的局促。小沙弥在旁边解释道:“师叔说他看见四殿下就觉得投缘,让您以后如果得空,去护国寺坐一坐,必以好茶相奉。”
长庚客气道:“自然。”
了然和尚向长庚伸出手,长庚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了然便在他手心写道:“殿下信我佛否?”
长庚不像顾昀那样讨厌和尚,这些僧人身上出世清静的气质让他一见就心生好感。
但他也并无信仰,因为毫无概念,不了解,也就谈不上信与不信。
长庚不想当面驳了然的面子,便只是笑。
了然随即了然,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了一点笑容,在长庚手心一字一字地写道:“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幸哉,大善。”
长庚一愣,少年正对上哑僧如包万象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沉疴被对方一眼便洞穿了,一时间,乌尔骨、秀娘、真假难辨的出身、难以启齿的妄念全都流水似的从他心里滑过,被那“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八个字一箭洞穿。
了然对他合十一礼,正要离去。
长庚却突然叫住他:“大师,日后我会去护国寺拜会的。”
了然笑了笑,领着他的小沙弥飘然而去。
正这当,到了暖阁中大钟报时的声音,轻快的乐声响起,长庚蓦地回头,见座钟十二道小门以此打开,钻出了十二个小小的木傀儡,有拉琴,有跳舞的,还有引吭高歌的,欢欢喜喜地唱完一首,鞠了个躬,又转身转回了小门中。
热闹都尘埃落定了。
这天之后,顾昀就过上了比先前还要早出晚归的日子——隆安皇帝的意思是派他代表大梁,同西洋教皇的使者签订通商条约,现在西域边境开通一个集市,倘若顺利,就再将商路打开一点。
这样一来,他马上就得准备启程了,顾昀在京城和北大营中间一天要跑几个来回,走之前还得摆平户部,紧盯着这一年配给军中的紫流金额度,忙得不可开交。
正月十六那天,顾昀和沈易照常晚归,已经订好了第二天就要离京,两人有些事要商量,便一起回了侯府。
沈易:“皇上怎么把加莱荧惑也交给我们押送了,不怕我们半路上偷偷宰了那蛮子世子?”
顾昀苦笑道:“皇上驳回了我今年增加紫流金配给的奏折,说是灵枢院从洋人那偷师了一种新傀儡机,可以代人耕种,神得不行,亩产能增加一半,今年打算先在江南推广——紫流金又多了一项出处,实在分不出来了,我能怎么说?玄铁营还能与民争利吗?皇上又说,玄铁营是国之利器,短谁也不能短了咱们,所以将蛮人加的那一成岁贡拨给了我们,你说我还敢动那蛮人世子吗?”
隆安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加莱世子掉一根汗毛,玄铁营的铁怪物们就不用烧紫流金了,你顾昀自己推去。
沈易想了想,无言以对,只好气得笑了。
两人越过侯府看门的铁傀儡,沈易问道:“对了,你明天要离京的事,跟四殿下说好了吗?”
顾昀摸了摸鼻子。
沈易:“怎么?”
顾昀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跟他说我陪皇上去香山,明天晚上不回来住,一会万一见了他,记着别给我穿帮。”
沈易沉默片刻,感慨道:“……大帅,你真有种啊!”
顾昀也苦恼,自从他无意中透露出一点自己可能要回边疆的意思,长庚整个人就不对了,以前练武是勤奋,现在成了玩命,头天还把手腕震伤了,肿得馒头一样,下午又不管不顾地去射箭,吓得教他武艺的师父天天找顾昀告罪。
顾昀觉得长庚有点太粘他了,别人家的父子也这么肉麻么?
棉袄太贴身了,把他穿出一身热汗来,实在是个熨帖的负担。
两人并肩走进侯府,一进门,却发现这个点钟了,侯府居然灯火通明,谁也没睡。
一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炮仗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回头喊道:“大哥大哥,侯爷回来了!”
顾昀愣愣地想道:“侯府什么时候有姑娘了,莫非门口大柳树成精了?”
再仔细一看,“小丫头”居然是曹娘子,他将自己盛装打扮成了一个小娘子,还是个准备欢欢喜喜过大年的小娘子。
顾昀纳闷道:“你们干什么?”
“长庚大哥说今天是侯爷寿辰,特意嘱咐大家伙都等您回来呢。”曹娘子说道,“沈将军也来了,正好能一起吃面。”
沈易闻言一口答应:“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昀一眼,巧妙地用目光传达了自己的意思——你这个骗子,内疚吗?
☆、第26章 求佛
老人寿辰大办,叫做过寿,孩子生日热闹,是又长大一岁不易,爹娘多松了口气。
顾昀既不老也不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倘若他正好在家,老管家还能记得替他张罗一二,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不在家的,自己都把正月十六这天忙得忘了过去。
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庆祝的,坊间讲究“初的是女生初一男生十五乃为佳,他本可以生在大富大贵的元夕之夜,偏要在娘肚子里多拖几个时辰,可见是条天生的烂命。
曹娘子不但打扮了自己,还伙同长庚等人,将侍剑傀儡也拖出来蹂躏了一番。
他们给那夜游神画了两个淳朴的红脸蛋,不知从哪弄来了几条陈年旧绸缎,把它的铁臂五花大绑起来。
侍剑傀儡火树银花地手里捧着一碗面,呆呆地与顾昀面面相觑,黑黢黢的脸上好像有说不出的委屈。
顾昀低骂道:“混账东西,侍剑傀儡是让你们这么玩的?”
葛胖小上前分派功劳:“侯爷,红脸蛋是假丫头擦的,煮面的火是我生的,面里那鸡蛋是大哥打的呢!”
顾昀一时竟有一点拘谨起来,只觉得冷清了多年的侯府一下热闹得他都有点不认识了。
长庚:“义父,吃完面再进门。”
顾昀:“好。”
他端起碗来,看了长庚一眼,特意将里面的鸡蛋先挑出来吃了,第一口就咬到个嘎嘣脆的蛋壳,他没有声张,连壳再蛋一并嚼碎吞了,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几口就把一碗面扫荡一空,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顾昀哪次离京都是来去无牵挂,唯有这一回满心惆怅。
可能是因为每次都是“回”边疆,只有这次是离家远赴吧。
可惜,不要说这种温柔的惆怅,就算肝肠寸断,也别想绊住安定侯的脚步。
第二天,顾昀没事人一样地整装出门,到底没跟长庚打招呼,只身前往北大营,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可惜,从这样远的地方,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起鸢楼。
沈易溜达到他身边,问道:“大帅,良心发现了?”
顾昀叹了口气:“下次回来没准又不认我了,唉,我这义父的头衔总在摇摇欲坠……走吧。”
玄铁营开拔,军容整肃,仿佛黑旋风一样毫不留情地碾过,所有人都不由得退避三舍。
他们要押送天狼族的世子北上,再直奔西边,在西域剿杀沙匪,保证古丝路能安全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