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场 作者:春溪笛晓
程忠说:“还没呢,正收拾着。”
袁宁不放心让两个老人家独自回去,让程忠叫他们先等等,他赶回去和他们一起出发。等程忠应下了,袁宁挂断电话对章修严说:“大哥我陪姥爷他们回华中一趟。”
章修严听了袁宁说的情况,没有反对。即使方家姥爷因为再娶的事和儿子闹翻了,遇上这样的事方家姥爷还是不可能坐视不管——那到底是他的儿子啊!
章修严下午有个重要会议要主持,只能让司机把袁宁送去牧场那边,顺便打电话找人陪袁宁去处理。袁宁抱了章修严一下,带上证件和背包出发。一路上袁宁脑海里都浮现着江医生温和的脸庞。
江医生显然是个尽责的好医生,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这种事呢?
司机知道袁宁心急,车开得挺快,不到两小时就抵达牧场。袁宁下了车,很快见到焦急等待着他的方家姥爷夫妇。袁宁安慰:“大哥已经让人去医院照看舅舅了,您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的。”
方家姥爷叹了口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三个人一起踏上南下的旅程,日夜兼程之下,只花了大半天就抵达华东省省会。袁宁领着方家姥爷几人前往第九医院。江医生出了事,医院门口多了两个保安,都配着枪,是上面调配过来的。袁宁三人要么老要么小,在门卫处做好登记之后就被放行了。
袁宁看着眼灰沉沉的住院大楼,感觉比起上次看见它时有了不小的变化,好像更阴沉了。也许是因为天色的关系?这边快要下雪了,天边黑黢黢,云层堆得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宁总觉得大楼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张狂地张牙舞爪……
袁宁领着方家姥爷夫妻俩上了楼,正要敲方家舅舅的病房门,就听到隔壁病房传来压低声音的威胁:“江潮生,你右手已经废了,现在医院拨出一大笔赔偿金,够你下半辈子花。疫苗的事你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否则的话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隔壁病房的门并没有关严,门缝里透出一丝丝惨淡的灯光,在这灰暗的黄昏里显得有些渗人。
那声音还在往下说:“就算你自己够硬气,想想还要你养着的妈妈,想想你还是单身。你要你妈妈陪你过苦日子吗?你要你们家绝后吗?你但凡知道变通一下,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要不是看在我和你爸是同窗好友,你爸又去得早,我可不会替你争取那么多赔偿金!你因为那小孩的死内疚有什么用?他家属可是废了你的右手啊!要不是巡警后面帮你挡了一刀,你连命都没了!”
袁宁只听了半截,却也意识到背后藏着怎么样的可怕事实。疫苗?内疚?赔偿金?小孩家属?袁宁心突突直跳。
袁宁还想细听,里面已经传来江医生的声音:“滚!”这一个字蕴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挣扎。
哐当!
是药瓶砸在地上骤然碎裂的尖锐声响。
“你这个疯子!”说话的那人咒骂起来,“怎么没被砍死!”
那人边骂着边往外走,拉开病房门大步迈了出来。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油里油气,中间有点秃,脸盘也有点大,眼盖虚浮、精神不振,像是被掏剩空壳子的行尸走肉。瞧见准备敲隔壁病房门的袁宁三人,中年人脚步一滞,啐骂一声:“晦气!”接着中年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宁顿了顿,提着水果敲开了方家舅舅的病房门。病房里已经有护工守在那,是章修严叫人帮忙请的。方家舅舅出事后憔悴了很多,完全没了上回卖房分钱时的精神气。
看见方家姥爷带着他们的“后妈”一起过来了,方家舅舅嘴巴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妻子见钱眼开,卷了钱跟人跑了,丢下受伤的他和年幼的女儿。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愿意等他们父亲这么多年,在他们父亲病倒时愿意独自照料他们父亲的“后妈”有多难得。
方家舅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喊道:“爸。”他犹豫了一下,对着“后妈”喊,“阿姨。”
方家姥爷知道经此一事,儿子竟是接受了自己再婚的事实,不由关切地询问起事情经过。
方家舅舅所说的也与外界传言无异。原来那砍人家属的小孩本来没病没痛,来这边咨询疫苗的事,被江医生建议打了甲、乙型肝炎联合疫苗。那联合疫苗有一部分是减毒活疫苗,存在一定的风险,于是小孩打了针之后不久就出现了严重的病症,没熬过一个月就病没了。
小孩家属精神状况本来就不好,遇到这样的事自然就彻底没了理智,找机会堵住江医生来砍。当时方家舅舅正好在附近巡视,上去阻止小孩家属砍人,结果自己也被砍伤了!
袁宁在一旁听着,心跳得更厉害了。如果他刚才没听错的话,那么就是江医生给小孩打的疫苗有问题!医院方面知道疫苗有问题,但是并不想公诸于众,所以刚才那中年人才去见江医生,想用钱封江医生的口!
袁宁替方家舅舅削了个苹果,又去下面登记把病房里的其他空床都订了下来,给方家二老陪床用。安顿好方家二老后,袁宁和他们说了一声,出去买了点吃的,留了一些给方家舅舅三人。他拎着买来的水果和食物去敲隔壁病房薄薄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江医生疲惫又困倦的声音。
袁宁探出颗脑袋往里看,只见屋里也静悄悄的,没有别的病人,只有江医生一个人躺在里面,手已经打上石膏,无力地垂在一旁。
见到袁宁,江医生先是一愣,接着说:“是你啊,没想到又见到你了。”他自嘲般笑了笑,“上回托你们的福避开了一次灾祸,这次终究没躲开。像我这样软弱无能的人,大概不适合做医生吧。”他有心治病救人,却总是卷入种种麻烦之中。如今他身陷漩涡,被身体的痛楚和内心的愧疚苦苦折磨着,却开始犹豫是不是要拿那么一笔赔偿金给母亲养老。
袁宁从江医生眼里看到霍老昨晚说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想改变的东西有半分转变”时的寂寥。与看尽世事的霍老不同的是,江医生还很年轻。上一次见面时江医生虽然有些沮丧,但对未来还是很有信心的。是什么让江医生眼里的光芒消磨殆尽?
袁宁顿了顿,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江医生,直接问了出口:“医院的疫苗有问题,对吗?”
江医生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袁宁,像是惊讶于他从何得知疫苗有问题的事。
袁宁的眼神变得锐利逼人:“江医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怎么可能。”江医生坐了起来,屈起双腿,痛苦地把脑袋埋进双膝之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劝那孩子的家属给孩子打疫苗……因为他们家里有人有病史,我想着孩子应该打的,没想到会那样……”江医生到底还年轻,好好的一个孩子在自己手里没了,提起时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打针时不哭也不闹,明明那么害怕,手都在抖了,却还是乖乖地坐在那儿。”
袁宁一阵难受。
“那么乖的孩子,没过几天就没了。”江医生把事情藏着太久,遇上上次救过自己的袁宁,忍不住把一切都倒了出来,“我发现不对,就去查疫苗,发现疫苗大多没有冷藏,还有一些是从其他医院转来的、快要停用的……我用的时候不知道……要是我再仔细一点,要是我在用之前好好去了解一下,就不会这样了……我昨天醒过来的时候也在想,怎么我没被砍死?”
袁宁面色微微发沉:“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
第156章 调查
袁宁刚才已经听到江医生的情况, 江医生由他母亲养大, 是家里的独苗苗, 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虽然江医生骂走了刚才那个中年人,但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如果江医生不愿出面应对这件事, 而是决定拿那中年人的封口费也是人之常情。
江医生对上袁宁的目光,心中一颤。袁宁面色虽冷,眼底却还是一片温和朗然。他的动摇和挣扎并没有瞒过这小孩的眼睛。江医生静默许久, 抬起头来,目光幽远而沉黯,“小时候我爸爸牺牲了, 我妈还年轻,周围的人都让她再嫁。她不愿意, 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她常对我说, 我爸是个英雄, 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袁宁安静地听着。
江医生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但那时我很不理解,我特别讨厌这个从来不能陪我玩、让我被别人嘲笑没有爸爸的男人。”他握紧拳头, “从小我就立志要学救人的学问, 不干那种要出生入死的事。”
江医生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的对话。那时母亲总是躲着哭,他抱着母亲说“我要当医生, 当医生能救人, 等我把爸爸救活了, 妈妈你就不会再哭了”。后来渐渐长大,他也渐渐明白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可还是对救死扶伤有着长久的执着。
在这破破烂烂、没人愿意来的第九医院各个科室间来回转换——这地方待遇不好, 设施不好,制度也不好,医生少,什么科都缺人,他学得广,哪里缺人往哪拉,出了事要顶着,办了事要记别人的功。忙,特别忙,没有时间回家,没有时间恋爱,甚至没有时间思考。
有时靠着墙睡着了,醒来后迷迷茫茫,禁不住会思考自己八年苦读、五年苦熬,为的到底是什么?在病床与病床之间匆匆来去,看着一张张因为他年轻而透着怀疑、透着轻视甚至透着敌意的脸庞,最初的执念褪去后,剩下的只有满满的疲惫。
江医生苦笑说:“没想到我只是想当个医生,还是要出生入死……”
袁宁看见江医生身上有些黑色丝线缠绕着,看起来很温顺,实际上却在侵蚀着见医生的身体与灵魂。它们悄无声息地伸展着爪牙,仿佛在和住院楼周围弥漫的暗影相应和。
袁宁动了动唇,正要安慰,就听有人在外面敲门。
“江医生,您在吗?”说话的人有着浓浓的地方口音,“您睡了吗?没打扰到您休息吧?”
江医生一愣,回答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