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随风而来 作者:南无阿弥陀
老赵看不过去,站起来说:“同志,你当面说人是残疾人可是不文明呀。”然后扭头向着通往里间的门喊了一声:“老王。”
有人回应了一声,声音不是很大,像是距离很远。大家都朝向那个门望着,王芃泽摇着轮椅在那里出现了,到了柜台旁边,用双拐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从容而坦诚地笑着问:“什么事呀?”
王芃泽熟练地拄着双拐在店里走动,缴费,签字,将两个工作人员送到门口,转过身来笑着对小惠说:“小惠,你舅舅来了你怎么不泡壶茶呢?不至于这样为我节省嘛。”小惠微笑着去拿茶杯,老赵摆摆手不让她去拿,对王芃泽说:“泡什么茶呀,我又不是来喝茶的。”说着扶王芃泽坐在轮椅上,说,“我来看看老太太,她现在情况怎样了?”王芃泽神色顿时变得黯然,摇了摇头。
老赵叹了口气,从王芃泽手中接过拐杖,挂在轮椅后边,推着王芃泽往里间走。
十年前的车祸之后王芃泽的双腿骨折,几乎完全残废了,无法用力,行动吃力,走路得靠双拐和轮椅,不得不丢掉了工作。因为是在工作途中出的车祸,算工伤,所长又怜惜这个人才,就帮他申请了较高额的抚恤金,可是十年间的物价如雨后春笋,节节攀升,如今再看这点儿抚恤金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失去了研究所的工作,王芃泽又不甘心后半辈子在家养病,就听从老赵的建议开了这家茶叶店。王芃泽以前根本不懂做生意,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的信用好就能一点点地做好。王芃泽从前在工作中交往过的人敬重他的人品,出于同情纷纷过来帮忙,最初两年每到夏天发降温费,好几个单位都会来这里订购茶叶,王芃泽也是薄利多销,把分量给得足足的。然而同情是种最容易消失的情感,特别是在讲究利益的商业行为中更是难有存活的可能,两三年后,最初那些纷至沓来问候和帮忙的身影中,只有两个人一直认真地坚持到现在,一个是退休了的老赵,一个是在研究所里已升为主任的小彭。
不过王芃泽毕竟是个爱动脑子的人,那时候也总结了一些生意经,他最终发现自己薄利多销的观念是狭隘的,要挣钱养家,就得提高档次,卖高档茶叶。于是拿出积蓄装修了店面,印制了专用的包装袋和包装盒,扩大了店内茶叶的种类,虽然一直没有挣大钱,倒也平平安安地经营至今。
车祸之后的第三年,姚敏和王芃泽离囧婚了。那时候茶叶店已经经营了一年多,渐渐稳定下来,似乎姚敏认为过去所忍耐的一切终于累积到不得不放下的时候了,就向王芃泽提出离囧婚,两人都很平静,王芃泽说:“你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我知道这几年你是出于责任一直在坚持着,我得谢谢你。”两人悄悄签了离囧婚协议。王芃泽要把房子给姚敏,姚敏说什么也不要,趁夜里老太太和王小川睡熟后,提着行李流着泪离开。那一夜王芃泽没有睡觉,失魂落魄地坐在轮椅里一直想到天明,不知道该如何向老太太和王小川解释:为何一觉醒来后家里只剩下三个人了?
考虑到每天要在茶叶店和家之间来回往返不方便,姚敏走了之后,王芃泽就把家里的两室一厅和筒子楼里的房子全都租了出去,带着老太太和王小川搬到了茶叶店后边的房子里。茶叶店的门面房本来就分为里外两间,外边的大间是店铺,里面的小间可以住人,再往后是个院子。王芃泽陪着老太太住在小间里,可以随时照顾她,又在院子里向房东租了两间小房子,一间给王小川住,一间做厨房。才住进来的时候王小川上四年级,王芃泽不放心,每天晚上都要望着窗外,看到王小川房间的台灯熄灭了,自己才能安下心来躺下睡觉。
王芃泽离囧婚之后,老太太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王芃泽需要对老太太进行全面照顾,开始的时候老赵担心王芃泽照顾起来不方便,说:“要不我帮你去农村找个小姑娘来照顾老太太?你毕竟是个大男人,许多事不方便。”王芃泽不让,说:“我照顾我妈妈,哪里会有什么事不方便?”王芃泽一边忙着店里的事,一边把老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时候他望着老太太茫然无知的表情,会庆幸老太太得了老年痴呆症,避免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儿子的遭遇而继续难过。
老赵推着轮椅,和王芃泽一起走进里间的时候,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床上,干瘦的手正在认真地织着一片儿毛衣。老赵笑着向老太太打招呼:“婶子,你还认得我么?”老太太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笑道:“是老赵啊。”说着放下手中的活儿,试着掀开被子下床来。老赵急忙过去坐到床边,扶着老太太不让她下来,觉得老太太的两只胳膊像枯柴一样,没有一点儿力量。
老太太只得坐回去,充满歉意地说:“你是客人呀,我现在起不来,就让芃泽给你倒茶吧。”“不用啊。”老赵说,指着那片儿毛衣问,“你在给孙子织毛衣呀?”老太太笑道:“小川的毛衣我已经织好了,想再给芃泽织一件,我得织快点儿,说不定那天就不行了。”老赵急忙说:“怎么会呢?你可得长命百岁呀,我还盼着你给我也织一件毛衣呢。”老太太笑着回答:“好啊,只要我能活着,我就给你织一件。”
老赵回过身来悄悄问王芃泽:“老太太的思维不是挺清楚的么?”王芃泽低声告诉他:“不是啊,这片儿毛衣已经织了两年了。”
老太太继续低头织毛衣,老赵和王芃泽沉默不语地看着,老太太渐渐睡着了。王芃泽摇着轮椅到老太太的床前,伸手轻轻地要把那片毛衣拿过来,这时老太太又醒了,惊讶地对王芃泽说:“芃泽,你要干吗?我得赶紧织好,天越来越冷了,你得穿毛衣呀。”王芃泽笑道:“妈妈,现在是春天呀,天是越来越热的。你不用着急,来,给我。”
从里间出来的时候,王芃泽对老赵说:“我这几天提心吊胆的,总觉得最糟糕的事情会发生。上次我妈妈心脏发病,在医院抢救过来时,我就觉得是捡回了一条命,要是再来一次,我怕她会挺不过去呀。”
老赵深深叹气道:“我这几天哪儿都不去,我就在家候着,一旦有事,你赶紧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小彭也是时刻准备着过来,可是他比我远。”
王芃泽说:“小彭比你有力气呀,到时候你来陪着小川就行了。”
老赵想了想,对王芃泽说:“老王,你不能老想着别人,你也50多岁的人了,我怎么看都觉得你脸色苍白,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呀。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想想小川可怜不可怜?”
眼看着王芃泽的眼圈红了,老赵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向旁边“呸”了一下,懊悔地说道:“唉呀,你瞧瞧我说的算啥。算了,我先回去了。不过我说的话你还是要想想啊。”
王芃泽摇着轮椅把老赵送到店门口,目送他走远,看看天色就要黑了,刚刚在这里喝茶的人们也都已经走了,就对小惠说:“小惠,你也下班回家吧,待会儿小川就要回来了,他能帮我看会儿。”
小惠把茶壶茶杯都洗干净,放好了,才离开。王芃泽拄着双拐站起来,坐到柜台后的一张活动椅上,望着门外浮动的暮色发愣。过了一会儿,一个挎着书包的人影低着头慢吞吞地从外面的暮色中走进店里的灯光下,王小川回来了。
每次面对王小川,王芃泽的内心都会涌起深深的自责。有一种郁结的伤痛,王芃泽觉得就算用上自己剩下的全部人生也没有力量去化解,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布满伤痕的年轻心灵在这十年里迷失得越来越远。
王芃泽出车祸的时候王小川上小学一年级,王芃泽和姚敏离囧婚的时候王小川上小学四年级。之后的几年里,附近的人们经常看到王小川低着头推着王芃泽的大轮椅出门,遇到上坡或是上台阶,就弓着小身子用力推;下雨的时候,轮椅里的王芃泽把手里的大伞倾到后面遮住王小川,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都暴露在雨中。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觉得这样的父子亲情很能感动人,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王芃泽很早就发现在他和王小川的父子感情中有一道深深的裂痕,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难以弥补。
王小川在学校里总是沉默寡言,对各种事情都忍气吞声,回到家里也不说话,但是暴躁易怒。王小川发怒时从不在话语上表现出来,不和王芃泽顶嘴,仍是一句话都不吭,也不拿眼睛狠狠地瞪谁,他避开王芃泽的目光,但是身影中会蓦然散发出一种冷酷与绝望,让王芃泽不寒而栗。每当这时王芃泽总会想到柱子,他觉得王小川的性格与柱子是类似的,可是问题要比柱子更严重。很多时候王芃泽想和王小川谈谈心,回顾一下家里的事情,嘱咐他不要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他想开导王小川,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因为很显然问题的根源在他身上,他的话越多,越容易引起反作用。
王芃泽身高一米八几,而王小川长到一米六二就不再长高了。王小川很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虽然他不说,这几年来他很少和王芃泽说话,也很少有笑容,但是王芃泽仍能感觉到王小川很在意自己的身高,这种在意又与对这个家庭的复杂难解释的怨恨纠缠在一起。王芃泽明知身高是个生理上的事,但有时候他也怀疑会不会是家里的情况给了王小川太多压力,由心理影响到了生理。
进到店里后王小川习惯性地走到柜台后王芃泽身边,他一向都是低着头不看任何人,默默地拿出作业铺在柜台上来写。平时都是这样,王小川看着店,王芃泽去做饭,可是这天王芃泽有点儿心慌,对王小川说:“小川,你去看看你奶奶吧,再出来写作业。”王小川又把课本一本一本地慢慢塞进包低着头去里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