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作者:陈小菜
穆子石笑道:“姑父过奖,我只是小聪明罢了,少冲这两年才真令人刮目相看。”说着看向窗外一从新拔的青竹,低声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少冲不肯认命立世艰难,但又怕他太过认命一蹶不振,想不到他真如四哥所言,外拙内明,有胸襟也不缺性情,既能放下亦能提起,你看他也没怎么刻意,就能聚拢人心,让予庄诸人心甘情愿的服他敬他……这才是了不起的能耐。”
万荆本就偏爱齐少冲,闻言连连点头,问道:“对了,少冲今日怎么又没跟你一起过来?”
穆子石低头看账册,道:“还不是南柯山的缘故?附近几个庄子请来些武师,挑了年轻精壮的庄客习枪练棒,少冲也跟着凑热闹,他性子多少有些野……管不住。”
万荆失笑道:“强身健体是好事,你也该跟他学着些,这两年多你个子长了不少,却是单薄得厉害。”
穆子石蘸了蘸墨,以蝇头小楷记下一行账目,随口道:“老骥伏枥,不过几十年寿数,神龟虽静,百年千年还能活着呢!”
万荆无奈摇头:“说不过你。”
整个予庄事无巨细,慢慢已挪交到穆子石手中,于是上下皆知,这位侄大少,定然是将来的庄主人了。
钱丁香活像颗背阴的李子,从里到外酸透了心,又像是向阳的石榴,从皮到肉都是火,撒开了大闹两场,没得到万荆一个好脸色,转而拘着竹嘉整日读书严厉教导,怎奈何她自己胸腹之中一派恶气,母子两个成日不是吵就是骂,竹嘉越发躲着她,漫山遍野撒欢儿倒处玩耍了。
伤心失望之余,钱丁香不免对竹西好了些许,有时还会帮竹西梳头,却抹着泪软语央道:“乖女儿,娘这辈子命苦,只能仰仗你了,那侄大少是个有能耐的,娘日日求告菩萨,你能得了这桩好姻缘呢。”
竹西掐着朵刚摘的鲜花,绿色汁液不小心涂满指尖,回眸一笑:“多谢娘,娘放心,女儿嫁了他,还是娘的亲生骨肉,哪能不事事为娘和弟弟着想呢?”
此刻竹西一脚跨进屋,钱丁香却正在摔茶碗,丁零当啷一片脆响。
竹西眉头微蹙:“弟弟又气着您了?”
钱丁香胸口起伏鬓发散乱,狠狠啐了一口:“可不是那个小杂种!读了三年书,连个三字经都背不全,倒知道摸我身边丫头的屁股!”
竹西听不得这种粗鄙之言,直言道:“娘啊,女儿有事相求。”
钱丁香不耐烦道:“我说呢,你们没事哪会来找我?”
竹西并不着恼,只自顾道:“我已十七了……前些年爹答应过,大些就给我和子石完婚,可他近日忙得把这大事给忘了,求娘做主带着我去前厅找爹,问一下日子,您说可好?”
钱丁香余怒未消,冷笑道:“我真是不积德!嫁个男人,搂着银子比亲娘还亲,看我就跟看墙皮似的!生个儿子活像个马猴儿,一天不往外窜就像丢了魂,闺女吧,为了张小白脸子,连自个儿的脸都不要,我还活着干什么!”
正骂得爽快,一打眼见竹西昂着头满脸冰霜,登时一个激灵,儿子已经靠不住了,可千万不能得罪了这个心思深细的女儿,忙止住了话头,理一理衣服:“咱们这就去!”
她步履如风,说去就去,扯得竹西趔趔趄趄的,到了前厅,听得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也不通传,便直闯而入:“老爷!竹西的婚事……”
万荆正跟外客谈笑,闻言不悦,道:“没规矩,没见有客么?快下去!”
钱丁香四顾一瞧,果然有三五个陌生人,正端坐着喝茶,忙推了一把竹西:“你先回去……”
竹西转身快步离开,她却自行在万荆下首坐定,一副当家主母陪同待客的架势。
万荆心中恚怒,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作一团和气的模样,道:“这是拙荆,各位见笑了。”
客商中有个瘦得跟羊蝎子似的就笑道:“尊夫人一看就是位精细能干的,万兄好福气。”
钱丁香听了这话,又瞥见穆子石并未坐下,只是立在万荆身后,不由得心中欢喜,连声让下人再上些点心。
万荆道:“近两年碱价高了许多,哥舒兄弟也知道……这三千斤的货,我倒是想全吃下,但也得看看价钱,时值春耕,这庄子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啊!”
羊蝎子明显是个管账师爷,那个一旁笑着的年轻人才是当家作主的,他斯斯文文的掸了掸袖口,一开口声音却不温雅,颇有些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意思,道:“价钱好说,万兄看着办,便是一钱银子不给,哥舒夜破只当是交个朋友,跑开条路子!”
穆子石站的地方光线稍暗,在座的一圈人不凝神便看不清他,他却能真真切切的打量各人。
这会儿越看越是觉得这四个客商不似寻常人物,一个赛一个的精悍结实,就算那羊蝎子看着干瘦,一双手却是骨骼粗大青筋直爆。
而那位哥舒夜破更是鹤立鸡群,这样的人才搁雍凉军中都是不容忽视的出类拔萃,二十来岁年纪,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却仿佛刀刻斧凿棱角分明,眉眼间更有种凛凛之意,其英越剽悍处,竟略有几分齐无伤的风采,再听他与万荆一番对答,即便言谈带笑,那笑容都藏着隐隐的萧杀之气。
心中正有些莫名的慌乱不安,万荆已笑着试探道:“哥舒兄弟,如今南柯山那条道可算是不通了,毕竟谁都不敢提着脑袋去挣那千儿八百的银子……翠园留下了十四条人命,前年是夏州的行商无一生还,去年也不曾消停,陆陆续续我可都数不清了,却不知贵商号是怎么弄到这三千斤的好货色?”
哥舒夜破放下茶杯,大大咧咧的一抬手:“不瞒万兄,我家与南柯山有些交情,那条道儿别人走不得,我们一日来回个三五趟都不打紧。”
钱丁香的眼睛登时一亮,直勾勾盯着哥舒夜破。
万荆低头凝思片刻,疑窦尽去,与穆子石对视一眼,心道这人难怪如此嚣张,看来十有八九是官家子弟,跟南柯山有所暗通往来的,一时笑道:“明白明白!哥舒公子非比寻常……既如此,这三千斤的碱我也不能压您的价,纹银六百两,如何?”
三千斤纯碱若是搁以前,最多花费个百十来两,万荆开出这个价,算是诚意满满,同时这笔买卖也不吃亏,因为运到了中原,能卖到一千二三百两银,正是一双两好的事儿。
哥舒夜破很是爽快:“好极,万兄说六百两,那就六百两!”
万荆放下了心,看了看天色,道:“哥舒公子在舍下用顿便饭如何?”
哥舒夜破尚未答话,钱丁香已抢着殷勤道:“合该如此!哥舒公子便是醉了,后院住处多的是,我先令下人们把松风楼打理出来。”
哥舒夜破也不客套,笑道:“既然万兄真心诚意,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起身一拱手,道:“烦请万兄指间屋舍,容我等先歇息片刻。”
说着伸个懒腰,这本是无礼之举,但他做来却不显粗陋,只觉不拘束的逸兴爽然。
万荆见他豪迈潇洒,颇有几分欣赏之意,拍了拍穆子石的肩:“子石你陪哥舒公子去松风楼?”
穆子石稍一迟疑,方走上前去,他这几年虽还是骨架纤细身材单薄,但个子已拔得甚高,与万荆不相上下。这一近身却发现哥舒夜破的身形竟是异常高大,得仰起头才能与之四目相对。
眼神一触,两人都是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