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落在椅背上,脑袋一歪,看着两脚兽当面毁尸灭迹。
它旋即翅膀一拍,落到地下,撅着屁股钻进椅子底下,衔着罪证出来,端端正正给放在雅辛托斯面前。
雅辛托斯:“……”
怎么母亲养个鹰都跟她似的,致力于创造让人恨不能羞惭而死的场面?
行宫外,守卫们已经发觉不对:“你在干什么?准许你们在这里驯鹰已经很宽仁,可没准许你让鹰飞进行宫的!死神殿下刚刚才给了口讯,说冥后现在就在行宫里,可别惊扰了他!”
吕忒斯王后听不出什么语气地哈了一声:“冥后?”
“咳,”雅辛托斯才端回的完美微笑差点破功,他凭借从小到大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磨练出的厚脸皮,走到庭院树篱边,“放她进来。”
守卫收了声,指引着吕忒斯王后进行宫。
雅辛托斯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回到长椅边坐下。
“沙沙沙……”苍鹰歪着脑袋,一路拖着酒壶,摆到雅辛托斯脚边。
雅辛托斯:“……”
原本那些压抑的、酸楚的,沉积了千年的沉闷情绪,一时被更为轻松些的无语所替代。
雅辛托斯回想起年幼时候,每每自己不小心做了件什么糗事,母亲总能找到他千万百计毁灭的证据,一本正经地摆到他面前质询,活像看不见儿子羞愤到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神情,恶趣味得让人磨牙。
或许,他的恶趣味,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传自吕忒斯王后的。
雅辛托斯长大后,之所以能那么快地练就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完美无暇地扮演起风流浪荡、凡事都不上心的废物王储,也都得归功于幼年时母亲对他的“锻炼”。
庭院外传来脚步声,守卫的声音从回廊传来:“从这里进去,我们就不打扰了。”
吕忒斯王后简短地应了一声,麦色的长腿一迈,就重新回到雅辛托斯的视线。
“……”雅辛托斯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腰背,身体有些发僵。
他还以为,有了苍鹰的打岔,或许自己能轻松自如地和母亲交际,展现出成年后的成熟,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会被母亲的捉弄弄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
但事实是,当母亲重新走进他的视野,那些才被苍鹰的打岔拍走的情绪,就又一次如影随形地卷土重来。
想想也是,前世他有多少回躲藏在这树篱后,明明与母亲仅仅一墙之隔,却没脸去见她,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苍白阴翳地龟缩在树篱之后,麻木地灌着一壶又一壶地酒,用这样懦弱的方式,窥探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雅辛托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发僵的,那些过往的旧情绪像破屋里的冬风,来来回回在他身躯里呼啸。
但感谢这些年他磨砺出的本能,表面上,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和母亲打招呼:“怎么没碰上死神?我才让他出去找你,难道是错过了……”
雅辛托斯像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半的他仍旧笼罩在前世的阴影下,像道苍白麻木的影子,藏身在另一半灵活交际的自己身后,就像当年躲在树篱后窥探母亲一样,遮遮掩掩地打量着母亲的神情。
一半的他在谈笑风生,强大的理智把控着谈话的逻辑,确保没有不该泄露的泄露了,上一辈子那些难堪旧事不会被母亲知晓。
他好像说了很久,从如何赢得试炼,到与波斯的战争,直到最后说无可说了,才沉默了一下,带着笑牵引起另一个话题:“光说我自己了,你呢?这些年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我看到你之前和好多姑娘在驯鹰……”
“很好,”吕忒斯王后看着他,“就是有点平淡。雅辛。”
吕忒斯王后突然喊了一句雅辛托斯的名字,让雅辛托斯原本流畅自然的动作顿了一下。
吕忒斯王后淡淡道:“你知道我的,虽然你说的这些成就,我很为你骄傲,但我也想听听,比如你说怎么成为冥后的?怎么和阿波罗、阿尔忒弥斯扯上关系的?”
雅辛托斯以为,这又是一场来自母亲的恶趣味,还没开口,又听母亲继续道:“……做了这么多事,周旋在这么多人和神明之间,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会不会委屈?”
“……”另一半谈笑风生的雅辛托斯也卡住了。
他相信,前世的自己应该也设想过很多次,假如能问心无愧地站在母亲面前,要和母亲说什么话,希望母亲回什么话。
他以为,是他向母亲细数这些年自己的荣耀,母亲骄傲地夸赞他是她的荣耀。
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挡在前面的那一半强大自如的自己像个纸糊的影子,被母亲的话一戳就破,藏身在后面的那个苍白麻木的自己毫无遮掩地展露出来,紧跟其后的,是那些压抑了百年亦或是千年的情绪。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落泪,直到母亲的手捧住他的脸,像很小的时候那样,为他轻轻擦拭,带着薄茧的手指抹开满脸的湿漉,包裹着所有情绪的最后一层薄纸,也跟着被母亲的手抹开。
吕忒斯王后轻叹了一声,将他拥进怀里:“我记得,除了你小时候那次换牙,就没哭过一回。”
他是不曾哭过,不管是因为训练高烧不退时,还是前世在冥界浑浑噩噩时。
前者是觉得没必要,后者是觉得没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