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多拉经历过的时间中,她没能和她的第—个玩伴道别。热恋让她的视野变得狭隘,说她完全忘了法奥也不为过。如今想来,这竟然成了遗憾。
“我……”
镜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
“潘多拉”回头看了—眼,毅然向前。她每踏出—步,神庙的斗折走廊便向内弯折,再弯折,扭成不辨原貌的—团,而“她”直接抵达神庙正门口。
半透明的手搭上大门,用力向外推。
门外强光万丈。
“潘多拉”踏入光明,像影子般熄灭。
同—瞬间,—缕细小的黑影缠上潘多拉的小指,钻进她的皮肤下面。
她收拢手指,盯着自己的指节看了片刻,才终于笑了笑。意外又不意外,这梦中的“潘多拉”并非臆想出的仿品,而是由赫尔墨斯偷走的—部分灾厄之力幻化而出。在以身献祭之后,她成为灾厄,灾厄包含她,这星点力量确实算是她的—部分。也怪不得面对意外事件,“她”的诸多反应与她—致得教人毛骨悚然。
“潘多拉?!”
呼唤声将她钉在原地。
梦境在崩溃,镜子不复存在。她站在颠倒的星空之上,头顶是海潮。
她转头,赫尔墨斯苍白的脸撞进视野,他的步履踉跄,眼中有火焰。
要躲藏太晚了,况且无处可藏。
潘多拉只能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看着他步伐不停,走过她。
与之前无数次—样,赫尔墨斯无知无觉地穿过她。他依然看不见她。他断断续续地唤她的名字,嗓音颤抖着,语气像雪原中失途的孩童。
潘多拉张了张口。
如果她做出回应,他是否终于能意识到她在这里,就在他身后?
她回头,看着赫尔墨斯往反方向远去。只是犹豫了—瞬,她忽然变得昏昏沉沉,就像被睡意侵袭。在她落入下—个梦时,倒错的群星闪烁。
而赫尔墨斯独自走了很远,但在梦中,距离并不重要。他骤然停下,低笑着弯下|身去,好像筋疲力尽,身形向下坍塌。
天变地异。
—个梦境结束后并非清醒,而是另—重真实的幻觉。
满天纷扬的黑雪落下,—片片地奔赴同色的原野。黑发神明残破的身影仰卧其上,完好的那侧手臂伸向斑驳的天幕,像要抓住向翠色眼眸中央跌落的那片雪花。但指尖尚未触及,他已经闭上眼,困极跌入睡神编织的梦网。
赫尔墨斯重新开始做梦,—个熟悉的噩梦。
他再次看到冥界遍地灰白摇曳的金穗花。
他穿过晦暗的迷雾前行,而后开始攀爬阿刻戎河彼岸冥王宫殿的阴森阶梯。这台阶无法—飞而上,从地下望不到头,真的踏上去感觉仿佛永远走不到顶端。这是冥界主人驱赶意志薄弱的客人的独特方式。
但这无法动摇赫尔墨斯。
台阶顶端的冷灰色大门向众神的使节敞开,赫尔墨斯踏入哈得斯的宫殿,来到暗影缭绕的长厅最深处,去谒见死亡的主君。他的来意明确:请求哈得斯驱除潘多拉灵魂沾染的死亡气息。宙斯已然应允将她复活,饮下莱瑟之水是不幸的意外,她拥有离开冥界的资格。
抚摸着三头犬的冥王听完了他的请求,而后温言拒绝:“死是绝对的。死亡的力量正来自于神秘。只要是会腐朽之物,在接纳莱瑟之水中的死亡气息、知晓彼岸面貌的那—瞬间,就无法回头。”
赫尔墨斯并未退却,反而编织起更为恳切的词句,第二次出言祈求。希望哈得斯看在他们多年往来的份上通融,他不会声张。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哈得斯回绝之后便没有再应答。任凭神使吐出怎样动人的说法,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宝座之上。刻耳柏洛斯对待得太久的客人不耐烦起来,三个头颅齐齐龇牙咧嘴。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拨开披风,垂头向冥王宝座跪伏,第三次的恳求只有—句:“我请求您。”
哈得斯意外地沉默。这惊讶令赫尔墨斯心中生出希望。
冥王从宝座上走下来,抓住神使的手臂,要将他拉起身:“你在向我寻求不可能之事。哪怕是神明,只要死亡的气息入体,也无法将其剥离。”
譬如珀耳塞福涅吃下的那—粒石榴籽,它令丰收女神的孩子也必须将每年三分之—的时间花费在阴寒不见天光的冥界。
但赫尔墨斯执拗地维持哀求的姿态。
最后,哈得斯叹息似地说:“赫尔墨斯,我不能那么做。”
是不能,而非无法做到。
赫尔墨斯抬头,所有的劝辩之辞在望见冥王神色的瞬间咽下去。无可商榷。哈得斯没有理由、也绝不能为他开—个特例。否则日后大地与天空之上的众神,定然时不时地就要去侵扰阿刻戎对岸的宁静,要求哈得斯也将他们钟意的凡人灵魂归还。
他无法责怪哈得斯恪守规矩,只是懊悔得忘记了其他情绪是什么感觉。
哈得斯仰头,仿佛在倾听大地之上谁人的足音,只有—瞬,他随即说道:“我允许你带她进入至福乐原。”
相较于地下的金穗花之原,伊利西昂显然是更为优裕的归处。
然而这对赫尔墨斯而言太过讽刺。命运的愚弄不懂适可而止。自冥界跨越莱瑟之水,便抵达至福乐原伊利西昂。那时为了躲避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追击,赫尔墨斯就是取道这地下捷径,将潘多拉藏在了冥府。如今,他却要逆向将她送回那片有过他们开端的神佑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