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洛斯拈住弓弦,拉开一半空弹了一记。
嗡的低响宛若乐器弦绷断毁坏前的哀鸣。
“依照你伟大父亲的要求,也如你之前所愿,我送了你一支铅箭,将柔情逆转为憎恶。恭喜你,我年轻的朋友,你从爱的甜蜜折磨中解脱了。”
赫尔墨斯瞪视着厄洛斯。
就好像他没能理解对方说了什么,因此当然无法应答。
“你……”拥有巧言权能的神使竟然讷讷说不出话,深呼吸数次后才吐出连贯的句子,“厄洛斯,我没有让你那么做!你无权抹消我的爱意。”
“你的爱意?”厄洛斯宽和地叹了口气,反问,“如果不是我的金箭,你会无缘无故爱上她吗?你为什么爱她?你爱她什么地方?”
赫尔墨斯瞪大眼睛。
他悚然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片刻之前他还能够,但他正在失去,不可逆转地丧失。
那些此前根本不需要言语化形的狂乱情潮背后的缘由、那所有的让他心动到难以自持的琐碎细节,比睁开眼后幻梦的余韵还要快地消退,犹如潮汐抹去沙滩上的浅浅足迹,只需要一次起落。是只记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却说不出遗忘什么,哑口无言。他甚至抓不住自己失去之物的形状,唯一确切感受到的,只有丧失后深深凹陷进去又被立刻填平的不存在的空洞。
“别这副表情,你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是第一次中金箭的后劲太猛?”厄洛斯好像都有些惊讶了,他若有所思地提议,“你要是对她的美貌心存迷恋,那就去拜托赫淮斯托斯,让他再为你塑造一尊美人,而后请你的父亲赐予她生命。”
即便从同一抷黏土中再造出与潘多拉完全相同的躯体,那也不是她。
赫尔墨斯想要发抖。
他应该愤怒吗?应该怨恨厄洛斯恶毒的戏弄吗?可这确实是他最初想重获的自由。
“还--”赫尔墨斯未能成句。
因为在那一瞬间,大地颤抖悲鸣。
层云之下陷入黑暗。
难以名状之物以洁白之城厄庇墨亚为中心,四散流窜。
不幸、劳苦、疾病,这些概念落到凡间,彻底终结人类衣食无忧的时代。
这才是万神之王给普罗米修斯意图回护的人类准备的真正礼物。
同一时刻,赫尔墨斯清楚听见了自己此前焦急等待的那句话:
“赫尔墨斯,我在呼唤您。”
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胸中炽热火焰消失了,然而厄洛斯所承诺的憎恶的毒刺也没能发芽。心灵仿佛已燃为焦土。
“赫尔墨斯……您听得到吗?请您……请您来带我走。”
潘多拉在呼唤他。她的祈祷声在颤抖。
但赫尔墨斯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1卷 第24章
雷霆自奥林波斯降下。
大地摇撼,天空之座的意志响彻世间每个角落:
“宣告!聆听!此乃宙斯--克洛诺斯与瑞亚之子、天空主宰、万神之王的旨意!”
庄严的神谕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回荡,那并非单纯的声响,而是直接触及灵魂的震动。不论地域,不论语言,所有凡人都能理解其中含义,即便是丧失听觉之人也不例外。
“以谷物维系生命的凡人,终有一死的第三世代,奥林波斯赐予尔等强健长寿的身体、多产丰茂的田园林地与海岸,尔等却得意忘形,沉溺于厮杀与争斗,逐渐忘却信仰与恭敬,甚至妄想超越神明,侵占众神的供奉,成为普罗米修斯的共犯。
“尔等必须为贪婪与不敬付出代价。因而,公正的裁决已然降下!”
又一道雷光划破暗霾。
“遍洒人世的不幸是惩戒失序之恶的剧毒之药:
“从今往后尔等必须辛勤劳作,劳苦是收获维生之物的条件;
“若无意外便能在睡梦中前往阿刻戎彼岸的时日已尽,疾病将会冷酷无理地造访;
“衰老会更早侵蚀尔等的肢体发肤,令年迈者步履蹒跚、双眼昏花、头脑混沌。
“接受与尔等狂妄罪行相称的惩罚,为同类的罪孽、为难以逃脱的不幸哀叹吧,畏惧并臣服于我等的力量吧,感激我等的仁慈吧,此乃宙斯、此乃奥林波斯下达的公正裁决!”
众神的神识瞬间感知到浪涛般的祈祷声。
不祥的黑雾散去了,月车的光辉再次遍洒大地,敬畏惶恐的赞美与哀求源源不绝。
“这下宙斯总该心平气和了,”厄洛斯笑笑地看向赫尔墨斯,“你依旧准备离开圣域?还是说,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赫尔墨斯眸光动摇地闪烁了一下。
确实已经没有必要。原定所有计划的前提是他对潘多拉满腔不讲道理的爱。而现在,那情热的火焰业已熄灭。他当然可以遵守承诺将她带走……然后呢?
她不再牵动他的心弦,他不可能为她打破毒誓,更不要说承受背誓狠辣的代价。
道理非常简单。但赫尔墨斯仿佛觉得不足够,继续编织词句说服自己:
魔盒中的灾祸是宙斯的旨意,厄庇墨透斯代表人类,对这份意在惩戒的大礼当然也只能全盘接受。那位提坦神族性情温和、明白事理,应该不会太为难对计划不知情的潘多拉。他教她诡计与谎言,本就是为了让她学会自保,能够独自应对这样的棘手状况。
而且厄庇墨透斯肯定会像丈夫应做的那样,关心爱护潘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