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是旁观者了。
我开始亲身经历……她所经受过的一切。
然后,我看到了。
先前从不会注意到的……那些细节。
我看到黑发女性在被长刀钉死在船板之前,曾朝我的这个方向伸了下手,就好像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想要尽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力量,以身为盾,将两个孩子都护到怀中。
我看到老婆婆在被刀捅入腹中的一刻,也曾朝我和老爷爷的这个方向望了过来,在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她因年迈而浑浊的眼中急剧地升起,又急速地消失,最后直直地黯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可是我却动不了。
我就只是个被强塞进这个躯壳里的魂体,我动不了,也开不了口。
我无法阻止,无法提醒。
我无法挣脱被鱼钩钩入皮肉、口鼻耳朵都有血涌出的剧痛。
我无法抵挡咸腥深寒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没过头顶的绝望。
我无法握住……老爷爷于霎那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彻骨的手。
我握不住。
我尝到了刚生出冻疮时钻心的肿胀和麻痒,闻到了在闷热焦躁的夏夜里刺鼻的酒臭,感受到了衣服被撕裂、粗粝的指头掐陷在肉里的惊惧。
我感受到了因为攥得太紧、木片上小小的木刺尽数没入指腹的那种刺痛。
我感受到了……躯干四肢、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撕裂、甚至连同灵魂都被不断地碾碎的……前所未有的剧痛。
——救救我。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忘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都想起了什么,但我……
——但谁来……救救我。
可是,没有人来救我。
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坚持了多久,只知道在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仿佛在刹那间消失不见,我再度站在了那一片浓滞的晨雾之中,浑身冰凉地和那个正在上船的金发孩子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但这次,我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转头就跑。
可是无论跑多少次,跑多远,我都终会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
然后再一次……成为她。
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经历着她生命中最痛苦的那些瞬间,我觉得恶心,想要干呕,几度崩溃。
我真的试过了,我试图让父母不要上船,我试图让老婆婆那天不要出门,我试图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可是不行,我还是能感受到,我什么都阻止不了。
一切就好像既定的命运一般,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最后我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一共经历了多少次,是几十次,还是……几百次……?
我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是无论重来多少次,当黑发女性的血溅在我脸上的时候,当她浑身是血地向我倒来的时候,还是有巨大的悲恸在心中蓦地翻涌。
妈妈,我想叫出来,我想叫她……妈妈。
可是直到这悲剧发生的前一刻,我的最后一个举动,都还是任性地扭过身,将背影留给了她。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等到连灵魂都被碾得破碎而泥泞后,终于有一次,在踏上自船舷下放的长梯的那个刹那,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拉住了母亲。
但下一秒,风却陡然大了起来。
我尚还来不及反应,手上就猝然一空——我身边的所有人,连同这个码头,还有这片灰暗的浓雾,都在瞬间化为了沙尘,被浩荡的风一卷,便再无处可寻。
可一切都没了之后,彻彻底底地没了之后,这里却还是一片空茫的灰。
我好像从金发孩子的体内脱离了出来,又变回了自己,可是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走多远,都走不到尽头。
这里没有太阳的东升西落,也没有四时的循环往复,没有天空,没有大海,没有树木,没有……生命。
这里……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途。
起初,我还庆幸自己终于逃出了那个无望的轮回,甚至在记忆开始出现缺失时,觉得这是迟来的眷顾。
可是后来,我什么都忘了。
我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自己……是什么。
时间永远停止在了风消雾散的那一刻,在所有的感官都趋向迟缓之际,人的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等到察觉的时候,我的存在本身已然渐渐地为这片空茫的灰所侵蚀,最终……和它融为了一体。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少天,多少个月,多少年,有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东西出现了。
近乎微弱的莹绿光芒从半空缓缓飘下,一闪一闪地……汇聚成了一道圆形的门。
圆形的……门……?
在那道门出现的一刹那,很多概念突兀地从脑中生出,我像是重新由一片空茫的虚无变回了人形,却杵在原地一动没动,就那样茫然……而麻木地望着门的方向。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推力。
我缓缓地转过身,发生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
是一位灰发男子和一位黑发女性。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却莫名地觉得熟悉,而当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黑发女性将手覆到我发顶的一刻,已经很久都没有感觉、甚至连感觉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眼周,却忽然……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