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眼前的是什么人,仲裁院里的又是什么人?
别说如今只不过将前人的对策改了改,依仲裁院的惯例,他就是毫无道理地发话要撤了四大长老,其他人只怕也不会有二话。
但这样可真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一味瞒避下去不是办法,敌暗我明,仲裁院一举一动本就招眼,压根不可能全然瞒人耳目,现在这样……”唐榆顿了顿,到底没有对前辈们的决策多作评议,只简单提了句,“难免束手束脚了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倒不如抛开顾忌,把动作都放到明面上,也好敲打敲打躲在暗处的那些小人。”
同尘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这是想把事情闹大啊……”
“什么闹大,公事公办罢了。”唐榆斜他一眼,“横竖荆地南北两家已经调动,动静早晚要传出去,与其藏着掖着叫流言横生,不如大大方方办差,把其他几家的力一并借过来。退一步说,哪怕仲裁院在这里……失了手,余下各地的世家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否则却是我们的罪过了。”
同尘眉心一跳,似乎被他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联想,到嘴的话噎了噎,隔了一会儿才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瞻前顾后的毛病,这都还没开始较量呢,你就开始担心失手以后的事了。”
唐榆只是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并未在这略显沉抑的话题上继续,而是转了话锋道:“不想待在仲裁院也好,回头我写道手书放你出去便是。正好,这段时日你就替我看护着点师父,我如今这个位置,有些事做起来却是不及以往方便,你既然都要出去了,想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这个不必你提,我自会孝敬着师父。倒是你,”同尘眉头一皱,“你这语气,我怎么听着跟托孤似的?”
唐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同尘抱着胳膊:“不是为着这个,那是想让我挡在前头替你得罪人?”
“算了,跟你说不通。”唐榆摆摆手,索性另起了个话头,“方才监天的传信,阮家姑娘已经找到,但昆越那里仿佛出了状况……江源镇此时怕是被那边紧盯着,我们的人手调走了大半,再将这两人留在镇内已然不妥。”
“你想把他们接上青原来?这里可未必就比江源镇安全,不说随时会跟魔族碰上,就是这冰天雪地的,阮家那小姑娘能受得住?”
“顾不上那么多了,好歹这里能有人照应着。”唐榆思忖道,“你去找几个好手跑一趟,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地接来,顺道再打听打听裴岚那头的情形。”
“顺道?这从哪里论的道,你倒是会使唤我……”同尘嘴里嘟囔着,还是依他吩咐寻人去了,留下唐榆原地对着无垠的冰雪望了望,忽然转身匆匆走向专为他准备的营帐,抬手便是一道禁制设在了帐门外。
仲裁院人人皆恨不得把摒弃私欲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哪怕是给他布置的居所也仅仅是能住人而已,唯一的殊遇不过是比其他弟子多了一整块晶石制磨成的齐人高的镜面,上头模糊地映出雪原茫茫一角,连同几道交错的线与点——那是根据各处传来线报所绘制的地形舆图。
唐榆的目光在正西方象征着屏障的、那条细细短短的红线上稍作停顿,随后拂袖而过,宽大的袖子从镜面上猎猎掠过,搅乱了一片雾似的雪原。待镜面重归平静时,那白茫茫的颜色已然匿尽踪影,眼前仿佛就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水晶镜,清楚地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容。
唐榆一怔,好似这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的长相,眼神里竟带着几分陌生。尤其在瞥见额心上隐约的青色纹路时,他就像被火燎了一般,唯恐避不及地匆忙移开目光。
敛眸静站了好一会儿,唐榆才又重新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却不再多作打量,袍子一撩,随意往地上屈腿一坐,竟开始脱起衣裳来。
金鳞银线的外袍悠悠落地,他一只手掀开里衣,身上骇人的青黑早已淡化,但到底还能瞧出来些痕迹,除了右臂延伸到肩后的位置——这一片的皮肤却是洁白如初,真正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该有的肤色,养得不见一点瑕疵。
太过完美,反倒跟其余地方格格不入了。
唐榆盯着看了一会儿,抬起另一只手在肩上搓了搓,竟从肩窝的位置掀起薄薄一层人皮似的软膜。被这层皮子遮住的却不是那些青黑的痕迹,而是几乎覆盖了整条手臂的玄甲,森森地泛着寒光。
没了那层软皮的掩藏,唐榆略动一动右臂便听得一阵喀啦喀啦的金铁声。他抬着手活动了几圈,忽然一顿,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手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形似香囊的乾坤袋。
灵光闪过,眼前便凭空多了一具半人高的铁质傀儡。
这傀儡矮墩墩的,水桶似的身躯上足足接驳了六条瘦长的手臂,末端各自链接着凿子、窄刀、剪子等器具,身底下不接双足,只有几个铁制的小轮子作移动用。
唐榆看着它还在想,要是阮家那妹子见了这奇形怪状的傀儡指不定还要缠着他问东问西。说起来,阮家妹子大概还不知道,他也是深谙傀儡术的。虽然此前他自称并不及唐枫精通此道——事实如此,可拿来跟其他同辈相比,他还是有这个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的。
毕竟……
“旧是旧了点,罢了,一事不烦二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