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却摇头:“小生此言非虚。人族的义理、百工、历书皆渊博非常,小生的确心向往之,也确信妖魔族若能习得人族礼教,当与人族相处并洽。”长仪闻言,半信半疑地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敛起了笑意,接着道:“……在妖魔族取得人界以后,两族定会敦睦相合。”
“……”
长仪见惯了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无论是不是在装模作样,那副总挂在他脸上的温和笑容确实很容易博得好感——但长仪还是第一次见他完全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说话的模样,平静、平淡,却仿佛带着杀机,让长仪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其实也是修行已久的大妖,是与她不同的族类。
她想起了梓城的那桩耍蛇案,数十条人命,皆丧于竹叶青之毒下。
“确是小生所为。”
长仪鬼使神差地又提起了这桩旧事,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竹青并没有提出疑惑,而是坦诚对她全盘托出:“人族礼教常常劝导向善,于同族,有五伦、五常、五德之要,可对旁族生灵却好似并非如此……”
弱肉强食、取诸饱腹也便罢了,可偏有那等以凌虐其他生灵取乐之辈,野兽尚且不耻,这与人族自己撰想“妖魔”又有何不同?
竹青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
竹青原是条小小的竹叶青蛇,生于市井蛇舍,长于耍蛇人之手,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尚且细嫩的鳞片挡不住鞭棍的抽打,不想受痛挨伤,就只能学着听话,学着闻笛起舞、穿铁环、过火圈,学着如何成为街巷中最吸引路人的戏耍节目。
可是谁能真的甘心苟且为他人玩物?
耍蛇人带着它去了富商宴上表演,那是个搏眼的新节目,细鞭一下下抽在幼蛇身上,面前是钉满细针的木板、扎着铁蒺藜的绳网和铁环。它要从这里穿过去。为了给宾客呈现出惊险氛围,它的毒牙并没有被拔掉,而昨夜里耍蛇人给它取毒液的时候并没有取净,它的毒腺里尚存足可致命的分量。
要怎么做呢?
趁着鞭子落下时,它拧身而起扑咬在耍蛇人手上,那双曾经耍弄百蛇的手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铜皮铁骨。原来只要一点点毒液就能将压在头顶的禁锢彻底摧毁,原来真正能把生死玩弄于鼓掌的力量其实掌握在自己手里……它似乎顿悟了什么,似乎觉醒了什么。看着满堂宾客轮作一团,心底竟隐隐泛出莫名的快意。
它想要继续探究这种奇妙的感觉,于是朝离得最近的宾客扬起了毒牙……
“大抵人皆如此,若是以为某样事物已经牢牢掌握在手,难免掉以轻心。可殊不知,疏漏也最容易出于此间,何况是活生生的生灵。”
他说这话时是径直盯着长仪的,好似话里有话。但长仪一时听不出来他在暗示什么,只好暂时把这话当作他的随口感慨。
最后,竹青亲手为她斟了一盏七分满的清茶,稳稳端到八仙桌最靠近长仪的那一面上,笑道:“不留神便说得多了,倒扰了阮姑娘用膳。往后时日且长,小生自会常常为姑娘说话解闷。阮姑娘若是哪里短了吃用,也可尽与小生说来。”
长仪刚想说不用,免得还要费心应付他,有什么小动作也不好悄悄做了。这话还没出口,她余光一瞥,就见被他端来的那茶盏底下似乎有道暗光一闪。
她心神微动,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待目送竹青出门后,她才把茶盏挪到一旁,显出了底下的东西——是一枚熟悉极了的鳞甲。
第227章 鳞甲
这次的鳞甲跟之前几枚有所不同,两面都光滑得很,显然没有留下刻字,或是刻了又被磨平了;但看材质确实是出自那具麒麟偃甲没错,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都喜欢拿鳞甲给她传递消息,这样下去早晚得把那麒麟的甲片拔秃了不可。
长仪摩挲着鳞甲沁凉的表面,心里琢磨着竹青将这东西交给她的用意。
按说到现在她已经见过这东西不止一回两回的,早就没有头一次瞧见鳞甲出现在自己书案上的那份诧异。别说鳞片,就是黑麒麟本尊她都接触过了——无论是偃甲还是活的真麒麟。长仪想不通这时再把鳞片送到她手里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没刻上字的,倒不如直接递张纸条来的更直白。
她心里嘀咕,到底没有头绪,隔了一会儿便将鳞甲好生收进了袖袋里,打算先行研究眼前的偃甲。她蹲身下去,刚要打开元赋拿来的那木箱子,手一伸出来就发现不对——她的右手掌心和指腹间竟然乌黑一片,瞧着像是沾上的什么污渍,东一块西一块,浓浓淡淡的极不均匀,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
明明刚才检查完偃甲后还没有的……难道是那块鳞甲?
长仪将掌心凑近鼻尖嗅了嗅,又取出鳞甲对比了一下气味,果然极为相近,而且是种特别熟悉的味道,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她努力回忆着,同时也没忘了手上的动作。木箱子打开后,就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全套的用具,不单有偃刀、凿子、镊钳这类偃具,榫卯楔子之流的部件也给配齐了,更有几个未认主的储物囊,长仪用灵识一扫,里边装着不少金铁、木材、兽丹这样的材料。
偃具和部件应该都是新制不久的,木头和松油特有的清香还没有散尽。这些人给她准备的东西倒是周全,别说修复一具偃甲,从头开始再做几具都够了。寻常人绝对没法想得这么周到,要么是有偃师指点,要么就是在为其他人准备这些的时候得来的经验。长仪再往下翻了翻,竟然还看到了文房四宝,可能是给她画图纸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