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不归问他:“你不觉得荒唐?”
“荒唐?”玉无缺直言,“跟怀恩的提议比起来,师尊算不上荒唐,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你知道瑞溯早就醒了。”
鹤不归:“嗯。”
“你拂袖而去总不能是生怀恩的气吧。徒儿虽没见过多少世面,可也觉得汤怀恩心宽如海,比外头的人更难得。”
鹤不归没有否认:“他有这种心胸,胜过旁人万千,就是因为难得,我才……”
才因为难过而气天道不公。
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明,汤怀恩一扫冷静神色,终于苦苦哀求起鹤不归来,让人意外的是,他不是求仙长为其做主,不是要报血海深仇,他只求鹤不归将唯一的活人瑞溯带走,去做更要紧的事。
在他眼里,抓到神女终结两族战事才是真正的造福万民,此乃苍生大义,私己仇怨不值当耽搁时间,甚至不配提起。
村子被屠,所有人身首异处被做成了走尸这是不争的事实,与其被人利用,倒不如一把火烧了,汤怀恩求鹤不归寻个厉害的法子,一劳永逸地抹杀蛮陵岛。
这算是最快速有效的方式,一来不耽误仙长的要事;二来,尸体不被觊觎也算是个最好的去处。
鹤不归讶异片刻,只问他:“如此做,岛民能瞑目吗?你能瞑目吗?瑞溯怎可能将大仇放下,弃你们而去?”
血债不偿,将来瑞溯死了,他也不会瞑目的。
汤怀恩嗓音喑哑:“蛮陵岛之祸起于神女,燮淼和洋流是寻到她的两条门路,时间紧迫,仙长以大事为先,将来神女伏法,祸事止息,此处冤屈自可昭雪,少一人枉死,也算是蛮陵岛民用性命尽了微薄之力,我们会瞑目的。”
字字泣血,毫无错处,却教听者满腔心事,捶胸顿足,都不知该怨谁了。
这番大义凛然的豪言是瑞溯口中那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说出来的,此人被世人嫌弃诟病苟且荒岛数十载,哪怕他满腹埋怨和仇恨也是理所应当。
可他没有,他生前身后不管是否能自控都只惦记着他人生死——他的爱人,他的亲朋,他所处世间这些芸芸众生。
如此温柔良善之人,说出这般大彻大悟的话才叫人生气。
天道何其不公!
汤怀恩还在恳求:“阿溯若一心报仇,仙长自可将道理说与他听,他是明理智信之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若不肯打晕带走便好,待他醒了,仙长好生劝劝,怀恩乃世人厌弃的罪人,此生报不了大恩,只能许诺来世,还望……还望二位成全。”
结果鹤不归听罢倏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道:“要劝你自己劝。”
而那时瑞溯的手动了一下,鹤不归瞧准时机,拂袖而去。
玉无缺追着人出门,一句都没多问。
他知道鹤不归夺门而出,一是不愿见着生死离别的凄楚场面,二来也是拿定了主意,他要给蛮陵岛讨个公道,不会让它就这么消失,而自己必然会追随师尊的脚步,将这笔血仇亲手报回去。
玉无缺又问:“师尊故意将瑞溯丢在那里,是觉得瑞溯可以劝服怀恩?”
“不会。”鹤不归道,“若非一路性子,两个人怎么能相知相爱,瑞溯冷静下来会认同怀恩的想法。”
“那可麻烦了,到时候一对二,两个人一起跪在师尊面前哀求,你待如何?”
鹤不归顺口一答:“那是你的事。”
玉无缺:“?”
见他噎住,鹤不归反问:“有什么问题?”
玉无缺两手一摊:“师尊要当甩手掌柜,把这对可怜的小情人甩给我去安抚?”
一人一尸凄凄楚楚地跪在面前哀求,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人头大。
鹤不归理所应当地问:“那不然呢?”
什么使个眼神你就冲,使个眼神就带我跑之类。
难道又是马屁?
被师尊理所应当地甩锅甩得内心超级熨帖,玉无缺当即拍胸:“好好好,交给我,师尊想做什么做就是了,无须有后顾之忧。”
这还差不多,鹤不归勾勾他的手:“去海边看看。”
海面碎冰漂浮,和骨螺叮叮当当撞出清脆声响,这却是勾人性命的锁魂音。
从山上一路走到海岸,别说四肢已然冻得没了知觉,连吸入的每口气都像是带着刀子,刮得鼻腔和嗓子又痛又麻,是血还是海腥都闻不出来了。
“就是这里。”
空知在前头带路,他在已经刨开的大坑前站定,四周有傀儡举着火把,空知遥遥一指。
“像这样的坑挖了数十个,头颅随意埋着,很多空着,不晓得留作何用。”
鹤不归不忍多看,他只能望向海面:“燮淼提到尸库,兴许是想把其他地方的尸首也带回来处理。”
据汤怀恩所言,这群恶人已经浩浩荡荡去往临近的海岛了。
恐怕又要制造更多的血腥屠杀。
玉无缺皱了皱眉:“师尊,他们还醒着。”
深坑里魂灵之间的动静都很清晰,有人低声哭泣,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喊,有见到仙长前来半疯半傻地哀求,交杂在一处早已辨不清具体内容,具体的只有如出一辙的哀痛,和汤怀恩已经沉入死水的语调一样。
这就是鹤不归没有办法干脆利落答应怀恩的原因,即便尸山成堆,这些魂魄却困锁在原地意识清晰,他怎么下得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