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不成明白自己再问不出什么,沉默片刻,突兀道:“当初你补上那半句诗,既不押韵,也不工整,可谓一塌糊涂。”
“我知道你生气。”莫倾杯挠了挠头,“但也不至于这么呛我吧?”
画不成没理他,兀自摇了摇头,“想不到却是一语成谶。”
君子倾杯秋声处,仙人垂钓白云边。
为君起笔清平乐,瘦尽丹青画不成。
“说起这个,我一直没有问你。”莫倾杯道:“你那上半句——君子倾杯秋声处,这‘秋声’二字是怎么来的?”
“这间凉亭是我师父所建。”画不成答道:“名为泛秋声。”
“剑阁终年有雪,唯独立秋这数十天,山顶见秋意,屋檐宿白露,阁外有蝉鸣。”
“泛秋声。”莫倾杯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他振袖起身,临风玉立,反手倒过酒壶,一倾而尽。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那一日立秋,莫倾杯独自下山,之后数十年,两人再没有相见。
白鹤偶尔捎来对方的消息,他重新返朝,辅佐幼主,开办洋务、带兵收复南疆、部署海防事宜、督办河务……直至少帝再度亲政。
少帝亲政那一年,白鹤带来了一匣桂花味的驴打滚,当年京城一家小铺子已经遍布四方。画不成泡了一壶茶,坐在凉亭里,想起多年前故人湖上泛舟,青年摇着白扇闲散惬意,最喜喝酒,最怕事多。
如今却也成了清流领袖、主战重臣,画不成心算了一下年月,以对方如今的身份,该是已过古稀。
匣子底部还附了一封信,一张硬卡纸随着书信一同掉出来。
这叫照片,莫倾杯在信里得意洋洋地讲,有英国记者随使臣入宫觐见,皇帝一时兴起,拉着他拍了一张。
老者穿着朝服,胡须满把,神色温和庄重,带着些许鞠躬尽瘁的佝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莫倾杯在人间的皮相。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画不成久居山巅剑阁,对时间的概念早已变得模糊,他将照片压在剑下,把一匣子点心都塞进嘴里,有粉末簌簌地落下来。
当日他没有提剑,而是打开阁门,将尘封已久的藏书尽数清扫了一遍。接着温上一壶酒,垂钓泛舟。
那日是大寒。
画不成是不喝酒的,但从此每到大寒之日,他都会在亭中温一壶酒。
他对时间的意识也愈发明晰起来。
酒温到第六壶的时候,蓬莱出了一件事。
蓬莱与世隔绝,但修士漫游四海,传闻漫谈从不会少,却很难传到剑阁之上,一旦什么消息能被画不成耳闻,必然是大事。
百年前入世历练的掌门弟子突然回山。
莫倾杯原先经常偷跑回来,但这次此不同,他正大光明地走了山门,满门上下都被惊动。
画不成隐隐有所察觉,莫倾杯此次回山,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事。
天下未定,乱世风起云涌,对方此次回来,必然不是为了洗手撂挑子享清福。
当夜金顶殿中灯火通明,画不成在山巅都能听到老者的磅礴怒吼,半夜时忽有剑气拔地而起,直接削掉了半壁山崖。
次日传来消息,莫倾杯被掌门打断了腿,接着关进了思过崖。
作者有话要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苏轼《西江月》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太上隐者《答人》
第60章
画不成将白鹤尽数放出,把得到的消息拼凑起来,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莫倾杯此次回山,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他请求掌门解开自己被封百年的根骨——并不是因为想通了,打算老老实实回山修炼。
恰恰相反,他是为了参战。
画不成有所耳闻,黄海陷落,辽东告急,一旦山海关破,国将不国。
莫倾杯毫无疑问干了件蠢事,诸子七家有规,仙人入世,须隐于幕后,他若是带着一身修为下山,一剑固然可斩乱世,也等于暴露了诸子七家的存在。
那将打乱更大的因果,后果不堪设想。
但画不成能明白对方为何明知故犯,以如今天下之局面,他若是还想保一朝国运,这是最后的办法。
他想了想,毕竟莫倾杯还在山下断着腿,自己袖手旁观,委实有点对不起这些年吃掉的驴打滚,于是拿了剑,在雪地上推演了一遍如今的战局。
天色从正午转向傍晚,画不成扔了剑,遍地沟壑,剑锋纵横。
他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让莫倾杯在思过崖继续断腿吧,至少四五十年内不要出山。
日已西沉。
莫倾杯在面壁。
头顶飞湍瀑流,从崖顶直泻而下,在肩头溅开大片水花——他很久没有尝过这个滋味了,原先在蓬莱三天两头被罚来思过,因为太频繁,后来干脆被他当成冲澡。
他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真是老年人扮久了,体质不比当年。
蓬莱的时间流速与人间不同,他入山一天一夜,外界很可能已经大变。回来之前他推演了一遍局面,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他必须在今日入夜之前离开。
金顶殿中开了一局棋,蓬莱掌门落下一子,“我早该料到,倾杯那小子如此大胆妄为,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