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道树间偶然闪过的人影皆不是寻常行人,而是警卫局安排的暗哨便衣。这条路斜伸上去,三公里内只有一处宅子,便是虞家。父亲卸职参谋总长多年,但旁人提起,常常依着旧习惯称作官邸,家里人自己却都只叫栖霞。
虞绍珩一进大厅,便见妹妹惜月神情焦灼地迎了上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绍珩拍了拍她挽在自己臂上的手,怎么了?还不睡觉,明天不上课么?
惜月语塞了一下,神色有些窘迫,绍桢被爸爸打了,在楼上罚跪呢。
绍珩闻言倒不觉得奇怪,他这个三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从小就吃惯了父亲的藤条,只是今天他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却不知道这半晌工夫他又闯了什么祸,他干嘛了?
惜月面上红了红,低声道:我一个女同学在家里吞了半瓶安眠药,送到医院洗胃去了。
绍珩一愣,旋即恍然,只是哭笑不得,人没事吧?
惜月颦着眉点了点头,幸好救过来了,要不然哪是罚他这么便宜?
绍珩听了,摇头一笑,你别管了,且让他受一点教训。
惜月却咬着唇欲言又止:大哥
绍珩见状,思忖着这件事另有内情,怎么了?是你帮他戏弄人家的?
惜月连忙摇头,其实,他这件事兴许跟我有关系那个女孩子如今和我不大要好。
绍珩一听,不由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那个女同学欺负了你,他去给你出气的,是不是?
惜月垂眸道: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说。晚上爸爸教训他,他只说恋爱自由,分手自然也自由。离婚都离得,何况交朋友?难道还不许他年少无知,所遇非人,迷途知返吗?
绍珩听着,愈发笑不可抑,只是毕竟差一点闹出人命,他这个做哥哥的态度不好太过轻浮,便道:就算他撩拨了人家,又负心薄幸,那女孩子哭一场也就罢了,怎么就寻死觅活的,气性这么大?
惜月面色更红,你先上去看看吧,绍桢跪了快两个钟头了。
绍珩奇道:他这么老实?
惜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爸爸叫人看着呢。
绍珩一直上到二楼,果然看见三弟绍桢直挺挺地跪在父亲书房门口,一脸犹带稚气的矜傲,边上还站着个同样笔挺的勤务兵。绍桢望见他上来,面上现了愧色,转眼又用满不在乎的神气掩了去:
大哥。
绍珩笑道:爸爸叫你跪到什么时候?
绍桢眨了眨眼,跪到认错。
那你还不起来?
绍桢耸耸肩,我又没错。
绍珩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耳语道:你错在叫人抓着了把柄。
绍桢一愣,也笑了起来,对那勤务兵道:行了,我认错了,成了吧?
那勤务兵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转身去了,绍桢这才咧咧嘴,抚着膝盖站了起来,抱怨道:饿死我了。
绍珩陪着弟弟吃过宵夜回到房中,一面想着绍桢方才漫不经心跟他讲自己如何戏弄那个女孩子,一面又想起晚间在牌桌上一班人谈及许兰荪的事。绍桢自幼顽劣,年少荒唐也就罢了,怎么许先生也在男女之事上如此不拘小节?实在同他记忆中的老师难以叠在一处。
父亲军法治家,绍珩读得也是军校,作息都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只要天光初亮,人便醒了。
清秋天气,潮凉的风细细拨弄着落地的绉纱窗帘,一对白羽天鹅在池塘中安然游弋,晨雾弥漫,仿若两絮柔白的云朵浮在水面上。绍珩隔窗望见,便取了相机下楼,才拍过两张,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回头一望,连忙放下相机:
爸爸。
来人肩章上的五颗金星在晨雾中闪着冷光,除了现职的参谋总长外,就只有父亲了。父子二人沿着池塘走了一段,父亲和言问道:你这次回来先留在江宁,到卓清那边熟悉一下国防部的运作,怎么样?
绍珩想了想,沉着应道:国防部面上的运作,我多少知道一些。要是您不反对,我想到军情部去学习。
父亲似有些意外,眉峰挑动了一下,短暂的沉默也在他预料之中,你想好了?
绍珩平然道:是。
父亲点了点头,廷初这个人是难得的厚道。他这样的性子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便是过人之处。你跟着他,我是放心的。
绍珩端然答道:是,爸爸。
如今掌舵军情部的蔡廷初早年是父亲的侍从官,同虞家颇为亲厚。父亲如是说,自然是要把他交给蔡廷初安排照管,这多少和他的自己的初衷相悖,但自己去军情部已然有违父亲的意思,此时父亲既已开口,他也不便当面再驳。
他这个选择,大概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意外。
虞先生的长公子 ,这个标签贴在他身上这么多年,总该有点新内容吧?
虞浩霆的儿子,如果优秀,就是正常;如果正常,就是平庸;如果平庸,那就是个笑话虞先生的长公子,这个标签或许是所有人能对他抱有的最大的尊重。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从别人那里得到更多的仰望。那么,他宁愿别人换一种方式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