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浑身是血,仿佛被抽干了,整个人薄如纸片,摇摇欲坠的站在风涡里。
“你看我这幅模样,这身罪孽,从皮到骨,从魂到魄,都要不得了。”她才不要被诅咒缠身,受这些折磨,她要脱胎换骨,向盈说,“我打算给自己量身定做,在龙脊尸瘗,养出一副地祭骨。只是需要等上些时日,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
向盈回过头,露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容。
霎那间,殄文如洪,回山倒海般回涌,竟全部蜂拥向秦禾……
秦禾猝不及防,她的神智还没从太虚幻境中抽离,那些所见所闻,让她只记得三个字:“地祭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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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飓风搅动,密密匝匝的殄文在翻腾的黑雾中疯狂流窜,如粘稠的墨色泥浆,一股脑绞住秦禾。
所有的一切全部涌入脑海,秦禾终于明白,原来向盈早就布局了一切,早在她被万鬼诅咒之时,向盈就作下了一个万全的打算。
秦岭龙脊墓中的壁画中凿刻:“帝后以贞观舆图为引,舍身为飨,葬疫鬼于尸瘗。”
实则是向盈找了个身怀有孕的女人,冠帝后的名义代她舍身,成了她的替死鬼。
向盈指望着那个女人腹中的胎儿,能养成一副地祭骨,供她将来脱胎换骨,所以当时,那个孕妇应当是被活活生祭的吧。
南斗最后占的那一卦,婴儿多疾死,关梁不通。正中她下怀,向盈便造了那座百子墓,以一百具死婴来为活祭的孕妇养胎,整整一千年。
千年后,古尸果然诞下了一名婴孩。
而秦禾的师父秦良玉,肩骨位置也有一串殄文,和向盈肩骨的殄文一致。如果秦禾猜得没错,秦良玉应该是受向盈驱策的人,所以当年才会找到罗秀华,引罗秀华到秦岭古墓中接生。
向盈曾任太祝,为巫傩,拜贞观为师那些年,替战后的无主亡灵收尸入殓,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阴宅一脉,且延续至今。
如此来看,其实她们阴宅一脉的所有后人都算是向盈的徒子徒孙。
秦良玉身上有殄文,那么会不会每个徒子徒孙都会承袭向盈被钉下的诅咒?就为了有朝一日养出这副地祭骨,备个能去龙脊尸瘗接应的人?
若真如此,那向盈真正是机关算尽,耕耘了一盘长达千年的大计。
如此看来,这人的心计实在过于可怕。
以贞观老祖那样的良善之辈,遇上向盈这种满肚子坏水的狠辣之徒,也只剩下被坑的份儿,甚至赔得血本无归,最后把命搭上了不说,还要在此给她陪葬。
秦禾认为,向盈满肚子灌的都是要让人肠穿肚烂的硫酸,然后尽往自己师父身上浇,恨不得榨干贞观最后一滴血,直到把贞观蚀成一具白骨,她还要耗尽贞观的神魂,令其死都不得安息,来陪她这个不得超生的祸害一千多年,最终耗尽三魂七魄,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从此这世上,再无贞观。
秦禾难以想象,向盈居然能把贞观逼到这种地步。
逼他死,逼他魂飞魄散。
贞观老祖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摊上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徒弟,葬送掉自己。
向盈处处盘算,无所不用其极。
临到头,她却还能笑着安慰贞观:“师父放心,我没有坏您的大事,毕竟,我还需要依附您的这个大阵,只要有它托底,我才能……才能养出这副地祭骨。”她说,“到那时,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秦禾听到最后这句,简直咬牙切齿,这玩意儿把贞观和疫区百姓坑成这样,桩桩件件,干的全是丧尽天良的缺德事,天王老子担保都不信她能洗心革面,这祸害居然还想重新做人?
她凭什么重新做人?!
“凭你啊。”一个女音突然接了秦禾心里的话。
秦禾心头大骇,在一片怨气冲天的黑雾中,看到一具满身殄文的骷髅缓缓显露出来。它的身上捆缚着无数根弦丝,像戴了千年的枷锁,顷刻间崩断,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
骷髅似乎怔愣了一下,它垂下头,注视这一身松断的弦线。骷髅明明没有脸,也做不出任何表情,却仿佛透出一丝落寞,轻轻低喃:“师父。”
终于,不在了吗?
盯着飘荡的弦丝,向盈有些茫然,她茫然无措地想:其实您可以不必管我,谁都不用管,您自己避世山居,哪怕是回您来的地方去……躲过这场劫……
但是贞观撇不下,正因为知道贞观撇不下,向盈才会利用他这份仁慈,名正言顺害死他。
只是下一刻,松断的弦丝陡然绷紧,骷髅欣然抬头,差点以为那个人死灰复燃,却看见弦丝尽数攥在秦禾手中。
向盈痴痴看着,然后透过秦禾的脸,看见贞观跟她同归于尽的那天,苍白无血的脸上只有眼尾一抹伤心欲绝的红。她抬起手,抚上贞观潮润的眼尾,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比被烈焰焚身还要让她疼。
她伤了他的心。
向盈哑着嗓音说:“我死不足惜……可我……此生……”
温热的鲜血滴在她身上,贞观紧紧抿着唇,控弦的十指崩裂开,被绞得皮开肉绽。
黑气吞噬了他们,她看着已经千疮百孔的贞观,满身伤,满身血,都算是她一刀一刀割开的。
她才终于发现,自己有多残忍。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向盈坏事做绝,突然想宽一宽贞观那颗被她伤透的心,可是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倒是有一句真心实意的,从没说给他听过:“其实我一直……对您……“
贞观眸子颤动,弦丝切进指骨中,都说十指连心,但他如今伤痕累累,已经痛到麻木了。
染血的弦丝已经刺进向盈的心口,层层绞住她那颗跳动的心脏,它每跳动一下,震感便通过弦丝共感到贞观手上。到最后一刻,贞观还是迟疑了一下,也只有一下而已,并没有心慈手软,然后他在这个间隙听见向盈补全了最后的话:“……有愧……”
她说,其实我一直,对您有愧。
然而这份杀人放火的有愧根本毫无意义。
贞观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倒下去,只是他还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倾尽所有,结阵为牢。
加上后来南斗六宫的护持,这个阵法足足□□了一千多年,直到松断的弦丝交接到秦禾手中。
贞观老祖弥留之际,的确为向盈倾尽了所有。
秦禾寒着脸,冷声道:“你这种东西,根本没资格做人。”
她一定要替贞观老祖,除了这祸害。
骷髅很快从那场失意中剥离出来,森然一笑:“小东西,你还是我养出来的呢,说话这么不知分寸。”
周围的殄文连片成串,像无数根锁链,往秦禾身上绞缠,秦禾挑眉,锁紧了手中捆缚向盈的弦丝:“哦?我还得谢谢你?”
骷髅语气轻慢,坦然道:“别客气,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不过。”秦禾冷声道,“我怕是你养出来的克星。”
语毕,她骤然拨弦,万千弦丝交响,撕开聚涌的黑气,殄文破碎,但是下一刻,又蓦地聚拢,并且源源不绝地泄出。
“没用的。”
秦禾听见对方轻声开口。
如果有用,贞观也不至于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却只是画地为牢镇住她。
秦禾却不相信,也不肯善罢甘休,一遍一遍撕开黑煞和殄文,企图将这具恶心的骨头绞成齑粉。
奈何这具骷髅水火不侵,比钢筋铁骨还坚硬,完全是副经得住千锤百炼的样子,漫不经心地任由秦禾胡作非为般闹了一场。
向盈适才抬手,潮水般的殄文像魔爪,狠狠扼住了秦禾的咽喉。咔嚓一声,捏得她喉间的骨骼脆响,秦禾脸色铁青,瞳孔突出充血,身体犹如被烈火焚烧般,迎来一股脱皮肉焦的剧痛。
“小东西,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我给自己养出来的克星。”
秦禾蓦地一怔。
因为真正让向盈不得超生——且永远不死不生的是疫鬼的诅咒,她想解脱,就得清除这身孽障。
可是怎么清除呢?
向盈筹谋千年,简直是煞费苦心,她告诉秦禾:“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是我将数万疫鬼埋骨瘗坎,祭地而成。”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我只有用疫鬼和它们的骨殖祭地,祭出来的你,才能与疫鬼的诅咒相生相克。”
向盈仔仔细细瞧着秦禾,像在打量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她非常满意,欣慰道:“所以说,你当然是我的克星。哦不,确切来说,你是我这身诅咒的克星。”
秦禾眼角狠狠跳了一下,这向盈真正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正说着,尖利的煞气突然划开了秦禾的胳膊,深可见骨,鲜血顷刻涌出,向盈道:“来,让我帮你抽一根骨头出来,咱们好好瞧一瞧,你肯定都没见过你的骨头,上面应该长满了地祭文……”
秦禾疼得哆嗦了一下,身形猛地一闪,胳膊豁开一道长口,她咬紧牙关,的确看见自己骨头上的祭文。秦禾有刹那失神,被铁锁般的殄文牵制住,她便用弦丝去剐。
秦禾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手腕上那圈刺青的含义,竟是这个来历。
她曾无数次揣测以为,这是自己体内与生俱来的符文,潜藏着某种难言的力量,能大杀四方,也能在她每次后背皲裂时,牵拉出根根金丝,覆盖住伤口,一点点像在帮她治愈疗伤。
秦禾真是万万没想到,这是地祭文。
骷髅骤然逼近,拧住她滴血的胳膊:“小东西,听点话,不然我一个不当心,把你给拆了。”
可她从来不是什么听话的主儿:“谁拆了谁还不一定呢。”
向盈根本不将她放在心里,殄文和弦丝绞成一团,乱麻似的拧成死结。
……
当所有黑气全往秦禾聚涌时,灰白的岩土露出来,招魂幡顺着同一个方向招展。
待在怨煞边缘的唐起,焦急中发现了脚边那块反光的铜镜,镜面有一丝裂缝,他捡起来冲到半身不遂的南斗身边:“你说的祖传宝贝是不是这面铜镜?”
南斗一把抢过来:“对,怎么在你这儿,怎么裂了。”
唐起心急如焚,在怨煞气的摧残中,早已滚爬得满身狼狈:“别废话,快想法子对付它。”
他们南斗一族身为鬼师,对付死咒乃职责所在,当即咬破手指,在铜镜上写符。待血符一笔簇成,铜镜中映照出了另一面,仿佛横跨千年,对映出同样一道血符。
那血色一般的符光辗转,南斗神色一凛,竖起铜镜,将整个黑团照映入镜,好似把那片天地框在铜镜里,而符文投在风涡中,锁住一隅。
这道外在的禁锢罩在身上一千年,忽然压顶,束缚之感让向盈分了神。她暂时放弃了抽秦禾的骨头,把她捆绞在粘稠如墨的黑瘴中,转过脸,煞气如旋风,席卷向铜镜。
镜光大盛,凌厉的气流在窜动的中途被逐渐削弱。
骷髅不动声色:“没想到南斗一族,竟然还有后人在。”
这句话,简直戳到了南斗心窝子。
而向盈还在恬不知耻的感叹:“真是不容易。”
南斗差点吐血,张口就骂:“不容易你个仙人板板!”
向盈可能没听懂他在骂人,完全不生气:“还是把你这块破铜烂铁收起来吧,别拿出来丢人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