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作者:赵熙之
“不要这样说她。”许稷低低说了一声,立即跟了庶仆去找千缨。多嘴的庶仆道:“大帅本来只给夫人预备了一壶酒,可夫人却要了一坛子喝!喝着喝着就倒了。”
“为甚么要给她那坛酒?”
庶仆委屈道:“大帅说要照顾周到,某等哪里敢有所怠慢……”
许稷无端端想起那次在高密,王夫南带了剑南烧春来灌倒千缨之事。
他就是算好了千缨太久没喝酒一定会馋,又太了解千缨爱贪便宜自制力差的性子。
哎,简直可恶!
许稷前去料理了千缨,照顾她睡下,刚出来,就见王夫南就走到了客房门口。
他负手而立,有一片银杏叶子飘飘荡荡落到了他肩上,却也不掉下去。
许稷瞥了那叶子一眼,隐约嗅到他衣香,想起某个春风醉酒的夜晚来。王夫南抬手拈住肩头那片扇形黄叶,忽然伸手递给她,像无聊的孩童。
许稷没有接,他索性走到她面前,按住她的头将叶子塞进了她的幞头里,拇指指腹则碰到了她脸侧。
“你的脸为何这样烫呢?”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沂州主场上线,欢迎你啊小稷稷。
☆、第45章 四五枕边人
秋夜风凉,到底比不过温暖和煦的春风令人沉醉。
许稷警觉意识到气氛不对,顿时步子往后收一步脱离了他的控制范围。她眉眼略弯,回复他“脸为何这么烫”的问题:“上下有别,十七郎方才靠某那么近,某被你熏热了而已。”
坦率直接,也不避讳。
许稷说着敛了笑意,认真道:“请以后不要无节制地供酒给千缨喝,她自制力有欠,哪怕给十坛子她都能喝下,对身体不好。”紧接着补了一句:“某会生气。”
这是她首次对王夫南坦率表达自己的感受,不管是因靠太近紧张尴尬、还是因千缨醉酒之事感到生气。
但王夫南却背了手毫不在意地说:“妹夫真是活得无趣啊。”
许稷站在安全地带回驳道:“某偏爱有节制并且可控的活法,至于趣味,某生来便没觉得这种东西没什么用处。”
已经二十八岁的王夫南可不这样认为,他上前一把揪过许稷,毫不费力地拖着就往东边廊庑走!许稷官袍被拽,不由质问:“干么抓我!”
王夫南手陡然一松,笑道:“没有啊。”
许稷黑了黑脸,正正衣冠:“请大帅注意言行。”言辞举止一派御史模样,也不知哪学来的。
不过她身为朝廷任命的录事参军,倒的确手掌纠举大权,算是半个御史。为免被她抓了把柄,王夫南瞬时改了策略,一本正经问:“请问许参军,上官喊下官喝酒可算是违律吗?”
许稷脑子转得飞快:“不算违律,但倘若下官不想喝上官也不得逼迫。”
“那是你自己定的规矩罢?我从没读过这一条。”
“……”
许稷顿时哑口无言,王夫南伸长手一勾,大大方方揽过她肩头:“你方才也没有吃饱,再吃一顿又能如何?”
许稷深知敌我力量悬殊,最终识趣地随他去了小厅。
小厅面朝庭院,两边矮窗支起,长案设于厅中央,下铺蔺草席,有软垫可坐故而不冷。许稷在他对面坐下来用饭,只顾着低头吃,酒几乎沾也不沾。
在高密三年,她极少饮酒,怕随时会有事,不敢有所松懈。出了高密,这习惯也保留了下来,若非必要则不沾酒。但这样一直紧绷着,她已经回不去在长安时的自在与惬意了。
王夫南看得出她心中有事,也不逼她喝酒,轻叩桌面,屏风后便响起了琵琶声。
琵琶声乍然响起,仿佛将心弦拨。许稷惊了一惊,那声音又低了下去,柔柔转转腻了一阵,忽又铮铮起来,急促过后戛然而止,没了音。
许稷回过神,低头吃了两口饭,那屏风后便又响起乐声。
之后接连弹了好几曲,就在许稷吃尽碗中最后一口饭时,屏风后走出来一位怀抱琵琶的女子。许稷赶紧放下饭碗,朝那女子看过去。那女子朝她一笑:“参军可还要听旁的吗?”
许稷摇摇头。
女子便又看向王夫南:“大帅呢?”声音柔柔,很是好听;眼眉笑如弯月,面目看着十分可亲。许稷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却听王夫南说:“不用了,你请回去罢。”
那女子脸上有淡淡失望,却仍是抱琵琶一弯腰:“奴告退了。”
许稷见她离去,不由自主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毫不在意地说:“那位娘子似乎很想留下来,大帅为甚么不留?”
“留下来做什么?彻夜弹琵琶给你听吗?”
“若在长安城,肯出平康坊至宅中弹奏,自然就是希望留下来。方才那娘子望向大帅的目光中尽是倾慕向往,如此解语花做不得枕边人吗?”不论长安还是地方,狎妓完全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会风气,就连正房夫人也会给夫君安排家妓,且反而会被称赞贤德。
然王夫南瞥她一眼:“那不过是新兴士族放浪不羁的习气,王家是礼法旧门,没有这等爱好。”他说着饮一口酒:“何况我枕边应另有他人,解语花再美也不合心意。”
说这话时他径直看向许稷,目光真挚毫无遮掩:“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有了婚约便不会乱来的人。”
他所指婚约,自然就是那门荒唐的娃娃亲,而枕边人,则是许稷无疑。
许稷听着指尖发烫,闷闷饮了一口酒:“那婚约不作数。”
“怎么不作数?”王夫南盯住她不放,“你阿爷答应下来,且我阿爷也认可了。若不是他眼下在岭南实在太远,我倒是可以领你见见他。”
“胡说什么?”许稷皱眉。
“我二十八了,家中却无一人逼我娶妻。”王夫南给她倒满酒,“因我阿爷说,卫将军的女儿兴许还活着,容我三十岁之前等她。”
许稷闻言心滞,却又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三十岁之后呢?”
王夫南闭口不答。
这答案太显而易见了,他是嫡房长子,不可能为了连活着也不确定的人孤独终身。哪怕是为了王家嫡房的血脉考虑,最终他也要接受家庭的安排娶妻生子。
“三十岁之后,这婚约便无效了是吗?”许稷指尖发麻,却稳稳搁下酒杯:“那十七郎就再等三年吧,到时候自会有合适的枕边人。”
王夫南顿觉胸中一阵闷痛,许稷这话实在太堵人了。若他不理解她,大约气气就过去了;可他偏偏十分理解她,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番话。
他们之间或许不存在什么天大的误会,但就是难到一起,他行一步,她退一步。他往前走得急切,她退得也心痛。
他不能逼她,纵然她心中也存了几分情思。
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滔滔江河,不仅仅是千缨,还有各自的理想与抱负。
为区区个人情义而放弃这一切,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念至此,王夫南非常难过。
他抬起头,复看向许稷,壮着酒胆卑微又真挚地进行首次告白:
“我甘愿成为你的秋晨之露。”
许稷看着他,目光几乎未移开。她又壮饮了一杯酒,薄情寡义地说:“秋晨之露?见光就消失殆尽?十七郎难道是想做我的地下情人吗?”
一字一句,悉数挑开,不给半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