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本人并不因此感到气恼,脸上一直有种漠不关心的平静。这种神情通常只出现在高贵之人的脸上,而像他这样姓氏普通的年轻人,还是在如此豪华的宴会里,这种平静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尤其是当他抿酒时,手指松垮垮地托着酒杯,送至唇边,这个姿势显得他的手指非常漂亮;而那双蓝眼睛则微微眯缝起来,漫不经心地随意环顾,那股懒散劲儿简直比很多贵族都地道。
不远处的几位夫人就一直在偷偷欣赏他鼻梁和嘴唇的线条。
那几名贵族青年积极谈论的是边境的事。他们都有军职,年金颇丰,但其实谁也没上过战场,他们既不清楚敌方大炮的数量是己方的好几倍,也不记得这次战事的伤亡人数是多少。他们如此积极发言,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及言辞之巧妙。
但很显然,他们的兴趣更多是在当下,只有说起眼前发生的事时,他们的语调才会焕发出天然的生机:“看,某某大人在冲某某夫人献殷勤,真是自讨没趣!他笑起来的样子真丑!”“某某夫人走进来了,她竟然还穿着上次宴会穿过的旧裙子,可真给她丈夫丢脸!”诸如此类。
这几人的父亲都是中间派,所以他们见谁都嘲讽,除非对方家中有三枚以上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勋章,否则不管是伯爵还是侯爵,年金有五万还是十万,都会沦为他们口中的笑料。
艾伦.斯顿很清楚,以自己的出身,他一定也被嘲笑过很多次了。但此时他们却紧紧拽着他,不肯让他离开他们这个小团体,因为要是他不在场,有关边境的谈话就会夭折。
“……这次的停战协议就是个很好的证明。据我所知,这是对方第一次如此积极地提出休战——”正努力表现自己思维敏捷的发言者瞄向艾伦.斯顿。
“六个月。”艾伦.斯顿用嘴型提示他,同时在心中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他宁可和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换一换。
可他无从抱怨,因为是他自己非要来的。没了阿伦德尔伯爵的引荐,他辗转拜托了三名贵族朋友才拿到一份宫廷宴会的请柬。所以,其实是他自讨苦吃。
真是个傻瓜。
又有夫人看他,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也能感受到那眼神的温柔与友好。他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来自女性们的宠爱,考虑是否要去夫人们那边坐。总之,必须得给自己找些同伴,这是宴会的规则。
但他还有些顾虑。首先,他不认识这几位夫人,不了解她们的政治立场。但他转念一想,夫人们在立场方面应当是宽容的,不然她们自己就要承受丈夫与情人分属两派的那种为难。
所以最大的犹豫还是在于谈话内容。以艾伦.斯顿在宫廷外参加宴会的经验,夫人们的聊天通常围绕着女帽、裙子和鞋。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月十号,母亲拿到最新的时装版画,之后会和布朗夫人花上一个上午的时间去讨论上面的内容,有时还要询问他的意见,指着几个看起来基本一样的花边,问他:“宝贝,你觉得哪个最好看?”那会儿他就会逃跑,先跑去后院喊上格蕾丝,然后两人一起跑向山庄外的野地。
现在他得在两种无聊之间选一个。
最终,艾伦.斯顿选择了夫人们的无聊。夫人们真的戴帽子、穿裙子,她们起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艾伦.斯顿又抿了一下酒,润了润口腔,然后抬起头,冲看向他的夫人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不一会儿,两位夫人挽挎着彼此的手臂,袅袅婷婷地朝这个年轻的小团体走来。
几名贵族青年立刻噤了声,脸上隐隐涌起些激动的血色:一方面是年轻男性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另一方面是即将面对夫人们的俏皮话时的紧张——这是女性的优势,夫人们永远能想到更刻薄也更有趣的修辞。
但夫人们没准备和他们交谈。“你们独占斯顿骑士这么久,也该让上尉给我们讲讲边境的事了。”其中一位夫人只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
艾伦.斯顿因此得救。
他的座位由缎面凳子升级为沙发,夫人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高背椅上,将他围在中间,柔声细语地与他交谈。艾伦.斯顿重又听到音乐声。
为了报答夫人们的温柔,他没有讲真正的战场。因为夫人们的腰被勒得太细了,总让他联想起蚂蚁的胸腹连接处,显得很不结实。更何况蚂蚁是爬行的,而人是罕见的直立行走动物。自打他从同学口中弄明白了束胸衣的工作原理,得知那些丰满的胸脯和臀部有一部分要归功于腹腔器官的移位,他再看到夫人们的细腰时就难以感受到美感,反而会忍不住担心她们会突然拦腰折断。
事实虽然没有这般恐怖,但夫人们确实很容易晕厥,所以他只临时编造了几个战场小笑话。他很轻易就取得了那几名贵族青年此生最想取得的成就——把夫人们逗笑。她们还亲手为他端来点心,但他一口没吃,并把一直端着的酒杯放下了。
倒不是受香水所扰,刚刚那几个青年身上的香水味已经让他的鼻子失灵了,现在已经闻不出什么。主要原因在于离他最近的这位夫人。
这位夫人的女仆今晚为女主人的假发洒面粉时一定是发挥失常了,洒了太多。当夫人随着艾.斯顿的话频频点头或笑得肩膀颤抖时,就会有面粉从她的假发里飞出来,弥漫到空气中,让艾伦.斯顿一直想打喷嚏,但又始终打不出来。这个困扰让他的眼睛含起泪水,那双蓝眼睛看起来像水洗过的琉璃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