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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大勇跨过虚设的半级台阶,与常敏行齐眉并立——这还是头回有人敢平视自己的眼睛说话。他那件粗麻布衫,补丁之上匝着补丁,针脚却都缝得周密,一根线头也没有露出来。常敏行这些年见过不少穿布衣的穷苦人,他们为求接济而来,恨不能把最褴褛的一面曝给自己看,几曾见过这样体面的穷苦人。
    杨大勇直言“闽地百姓苦海禁久矣,倭患由此孳孽也”,然又不避讳地指出,常家在双屿营建走私港的行径实乃饮鸩止渴。
    “常家现今之举,不过是为海商私贩财货提供了便宜。商人攫利而百姓受穷,更有无数军中蠹虫闻风逐臭,一心牵涉走私营生,致使操练废弛,更有甚者与贼沆瀣,如何能够同心拒敌。”
    这下常敏行可新鲜极了,他问杨大勇乱局当从何破解,对方声若清泉地说道。
    “国门当敞,海防当固,拒恶纳善,无分贵贱。要将闽州建成天下大港,不止为巨商大贾开财路,更要为民生国祚兴通渠。如此,金汤对外可抵倭人刀兵,财货于内可安黎庶民心,内外兼清,则四海晏平。”
    常敏行还记得那天庭中落着雨,时缓时急。雨声把他修得像佛龛一样的宅院隔成了遐荒孤岛,他与人对谈其间,袍裾被雨水溅湿,由浅入深地洇染出真实。
    在那一刻,常敏行从神变成了人。
    两个人的辩论没有分出胜负,常敏行不肯放弃扶持大商、逼迫朝廷开港互市的念头,杨大勇也掷下豪言,终有一日会荡清双屿,不让这碗鸩酒衍变成祸害南洋的沉疴。
    西洋自鸣钟应时撞响,敲醒了常敏行漫行太虚的神识。他收回视线,停在面前的牌位上,心说约是故人忌日将近的缘故,自己沉沦往事的次数愈发多了。
    这可大为不妙。
    “公子,公子!老爷已经安置了,您不能进去......”一直杳无音信的常毓忽至别院,他不许门上通传,是以中庭毫无防备,管家跟在后头急声劝,哪里又劝得住。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常毓霍然推开房门,不容常敏行出言质问,沉着脸先开了口:“爹,是真的吗?漕船被劫,那群工匠,还有双屿地下的火石。”
    常七在旁听得心尖一颤,连忙阻止:“公子,慎言呐。”
    常毓置若罔闻,自来白净的脸庞挣得微微发红。他是青青笋般的身高,亭亭玉似的长相,性格也同六月桃一样内里刚。
    常敏行最清楚这个儿子的脾性,挥了挥手,让常七带人出去,踱到常毓跟前,温声道:“毓儿,你在外流连数日不归家,一回来便有这么多的问题,教为父先答哪一件好?”
    常毓怔了怔,才想起自己沉迷浩繁卷帙,确有几日忘了家住何方。惭愧于此,眼底怒气散了些,但仍是明澄澄的,容不下半点污秽。
    常敏行叹了口气,答道:“是真的,毓儿所言种种,皆是为父所为。”
    常毓长睫忽眨几下,那明镜就似裂痕暗生,须臾伴着一声颤问,骤然碎成泪珠,颗颗迸溅:“爹,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啊?”
    常毓拉过蒲团,招手让儿子坐下,听他讲一桩横跨了三年之久的阴谋。
    从那天的会面之后,常敏行和杨大勇之间便订下了三年之约:三年期满,看是百无禁忌的私通贸易最先撞破海禁的桎梏,促使寇转为商,还是恩威并重的金瓯之策更快收聚民心,根治岛夷之患。
    在大晏朝奉“海禁”为圭臬、谈“开港”即色变的情势下,常敏行许久未经历这样有意思的赌约,许久未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人。他告诉管家,往后杨大人再来,不必辛苦拾阶,他自倒屣相迎。
    可是这个赌约仅在三个月后就流为空谈。
    庆元四十七年春,新历三月,倭寇围城。时任钦安县令杨大勇率军死战不降,城中粮草告急,万般无奈之下,杨大勇只好背着众人向他求援。
    常敏行答应了,不止为未竟的赌约,更为眼前堪战的知己。
    可是常敏行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杨大勇手持常家令牌,往城外调运粮草的途中,淬满恶意的箭镞截然斩他于马下。
    那个将“大勇”之名内秀于心的年轻人,没有死在阵前,没有死在与自己的交锋中,他死于同僚的构陷,去时遍身都是狼藉。
    后来往乱葬岗去寻过他的人,除了杨大智,还有常敏行。
    也就是从那一眼开始,常敏行夹杂在佛性里的仅有的一丝人情泯然无存。他变成了垂眸不语的真佛,睥睨凡尘俗世里的悲欢,不为所动,此身亦无。
    庆元四十七年,新历三月又三,被用来诬陷杨大勇的布防图没有落入倭寇手中,是常敏行取出了当年双屿之征时常老太爷亲手勾画的那张,命令常七连夜送进敌营。
    听到这里,常毓惊得无以复加,瘦条条的身子打起了冷战:“爹,是、是你。”
    “毓儿,你该知道倭患不是几个蕞尔小夷作乱的事情,”常敏行手抚苍须,他其实才三十有七的年纪,却在钦安城破的那晚一夜白头,“人心如烂葛,曾有天真之辈试图拆解,结果却被拖进了万劫不复的烂泥沼。为父如今架明火焚之,是为了给宏愿廓清障碍,你怎么就不明白?”
    常毓忿然难平:“所以祖父,还有常家的列祖列宗,都是你眼中的阻碍吗?火引被点燃,他们也要跟着灰飞烟灭,爹,你怎么,你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