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兰月儿的名字,若木基瞳孔激缩,似有一瞬间的恍惚。过了好大会,他的神色才慢慢恢复正常,晃肩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封璘的亲近。
“她死了,就在去年冬天。首领想要扩大地盘,我们每天都在和其他部落打仗。仗打输了,阿爸被敌人捉去折磨至死,兰月儿不想被人当牛羊一样卖掉,也跳崖自尽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为了新一任的若木基。”
封璘闻言倏地消了笑。
这世间每天都有人为了权势发疯,他们站在烈日下撕咬,抑或者藏在阴暗里算计,封璘突然对这些,连同若木基此刻似有若无的疏远,都感到了无比的厌憎。
“羌族若是肯安分守己,凭借大晏的支持,照样能把日子过得很好,可你们偏不知餍足。”他逐渐冷声,“你的父亲死了,兰月儿死了,羌族首领的野心还会害死更多人。你身为若木基,难道还不肯回头么?”
若木基怔愣了数秒,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数秒后,他操着不流利的官话,一字一顿地说:“服从,是若木基的天职。”
“将本族勇士送进虎口,用无辜者的牺牲构陷于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天职吗?”
封璘缓退一步,彻底在两人当中拉开距离,“说说看吧,为了给胡静斋泼脏水,你们都拉拢了谁?”
若木基的眼睛不会躲闪,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单纯和兰月儿如初一辙。
“你知道我们今天能走到这里,花费了多少力气,”若木基说,“贵人的名字,我不可能告诉你。”
封璘负在身后的手指轻动了下。
如此看来,朝中的确有羌人的内应不假。他稍作停顿,换了个问法:“那些加盖在通关文牒上的官印,仿得如此逼真,究竟是你们谁的手笔?”
若木基很快笑起来:“兖王殿下,我劝你别再白费心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若木基不想骗人,我只能告诉你,文牒,还有官印,都是真的,是你们大晏人的手笔。”
他说话的语态恭敬有加,封璘却听出了倨傲。当若木基成为若木基的那一日,这个名号就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永远无法横跨的天堑。
封璘也笑,和气地奉劝他:“就算你们拿下了一个胡静斋,还有我封璘呢。中土还有这样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染指大晏江河这种事,你们真的、想都不要想。”
这厢角力暗自进行,那边奎达的醉饮声愈加狂放:“要我说天朝佳丽,都、都是一群美人灯,吹吹就倒了,中看不中吃。去,白佛儿,给皇帝陛下看看,咱们羌族的女子舞起剑来是何等风采!”
一女子应声站出来,隔着点距离,封璘只见那身姿秀颀挺拔,宛若一把宝光森森的龙泉剑,释放着与生俱来的凛冽。封璘看不到女子的面容,但从隆康帝蓦然瞪大的眼睛,他隐约猜出了什么。
“你,你叫佛儿……你会舞剑?”
白佛儿回答得倒也爽利,她说:“是,但佛儿现在没法舞给陛下看。”
“哦?这是何故?”
“佛儿手中无剑,满堂神兵利器,能入我眼的亦寥寥无几,只怕陛下不肯恩赏。”
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口气,席间喧闹骤然停了,满场鸦雀无声里,却听隆康帝一反常态地拊掌笑道:“好,好女子!你只说相中了哪一把,朕无有不赏!”
当那女子转过身来,在场庆元年间的老臣皆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封璘也明白了隆康帝情不自禁的失态是何缘故。
“你的安排?”封璘偏了脸问。
身畔久无回答,封璘转过头,却见若木基冷漠之下似有出离的愤怒在燃烧,眼神陡然变得矛盾而痛苦。那模样封璘觉得熟悉,他只在他们遭逢劲敌时看见过,这让封璘不禁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就好像若木基不是在极力压抑某种情感。
而是和寓居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负隅顽抗。
白佛儿款走两步,纤纤玉指往前一戳,清脆声若黄鹂啼啭:“世传七星刃起如雷霆万钧,收比江海凝光,驻守西关时一剑曾挡百万师。佛儿慕名久矣,今日便请老将军割爱,借与佛儿一舞以娱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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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沧浪扬起眉梢,在莺歌燕语的环绕里显得十分自若,“七星刃为大晏斩杀了多少宵小的性命,如今却要被仇敌拿在手里随意亵玩,老将军是个什么傲性,他怎么肯!”
相比之下,封璘的姿态与他的脸色一般僵硬,想起王正宣颤得拿不住酒杯的手,凝重地道:“正是这样。如若圣人松口应了羌戎共治西关的条件,不仅给大晏埋下了隐患,对于王家军而言,也是奇耻大辱。可要是不答应,南洋那边——先生带我来这里做甚?”
“紧张多日,带你来松松弦。别告诉为师,你连青楼重地都是第一回 踏足。”沧浪接了花魁抛来的绿萝枝,撷在鼻端嗅了嗅,眼波流转:“纯情呢,小殿下。”
封璘的脸色更加难看。
沧浪袖了绿萝枝,蹬掉木屐,就这样着着净袜往前走,“与羌人的和谈必须到此为止,不能再深入。否则远的不说,眼前老子吃瘪,王小将军在南洋抗倭也不能安心。内阁是什么态度?”
封璘道:“胡静斋的入狱让内阁大失所望,他是金瓯之策的首倡者,受到如此对待,难保不会让阁臣揣测圣意有变。从和谈到今日,不断有绥靖的风声传出来,这样下去只怕就要变成朝堂的‘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