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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浪没有想到当年之事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惨烈的缘由。天地不仁,兴亡皆以百姓苦,沧浪转向杨大智,只见他脸上也是一样的喑惘。
    贺为章抹了把泪,伸颈道:“便是我儿不死,我也不能教他如愿。海防一固,民间私船没法进出,像蝙蝠粉这种昂贵药材,从官市走,哪里是寻常百姓用得起的?杨大勇必须死,上头的人大概也这么想,所以找到了我。”
    “上头的人?”封璘问:“桑籍吗?”
    贺为章微微仰首,语气有些诧异:“王爷竟然不知道?三年前授意我做这些的可不止一个兵部尚书而已。”
    平地起风,封璘的袍袖被吹开,他似有所感:“是高无咎。”
    贺为章低笑一声,说:“自然,国舅爷费尽心思折腾这一出,并不只为了料理一个微末县令。彼时,首辅胡静斋的爱徒秋千顷受贬为太仓卫指挥佥事,刚好也押解粮草到了钦安县城。栽赃杨大勇、牵连秋千顷,顺道让胡首辅在朝吃个挂落,他这一计,杀心重得很呐。”
    封璘俯首,如一口绣春刀贯穿瞳孔内,宝光森森,锐芒直指人心:“你们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先帝认真追究吗?”
    “先帝不会。”贺为章自知难活,回答也愈发坦然:“这桩公案原本就是纰漏百出,但凡有人肯过问一句,秋、杨二人也不至于沉冤至今。可是王爷您看,过去的三年大晏朝堂可曾传过半点风声?”
    封璘警醒:“你什么意思?”
    *
    出得牢狱大门,沧浪脚底仍是虚浮的,如同行走云端。
    “先帝对三年前的冤情心知肚明,他什么都知道。可当时倭寇进逼甚紧,军粮告阙,秋千顷押解至前线的那批粮草里,无端填充进了许多霉物。情势紧张,再从他处调运粮食已然鞭长莫及,唯一的法子,便是从高府在钦安附近的子粒田里借粮。”
    沧浪茫然抬头看这青天朗日,天地澄明间犹有乱埃飞卷。
    “只是死了一个杨大勇,冤了一个秋千顷,装聋作哑而已,就能换来救急的粮草,消解那场兵燹之祸。在先帝眼中,这根本连取舍都算不上。”
    而是理所应当。
    杨大智押着人从身旁经过,带着牢狱里独有的朽烂气息。沧浪将目光移开一寸,望向高立两层石阶的封璘。
    无论如何,他和自己一样,都曾是先帝抛弃的一枚棋子。“搜剿平山窟,带我同去。”沧浪用平静的口吻请求道。
    封璘垂眸,眉目萧朗处藏着感同身受的悲悯,只需一个回望就表明了他的懂得:“好。”
    “我想看看,用秋千顷毕生清誉换来的,究竟是笔怎样的财富。”
    *
    贺为章能写入奏报的罪名只有聚伙闹事一条,圣人将裁断的权力交予兖王,当是对他受尽千夫所指的补偿。而这份补偿的实质不在于贺氏的贱命,而是他身后留下的万贯家财。
    用以折奉的胡椒苏木,总得想办法收回来,封璘想都不想就在请银的本子上批了花押——贺为章鼓动闽州商会暗中使绊,这报应合该落在他自个的头上。
    平山窟傍山而建,名为窟穴,实则是贺家向山中深掘的一处钱库,专防来自海上倭寇的劫掠。
    圆形寨墙四面环筑,一条进深百米的长廊纵贯头尾,两侧石壁危耸,每道暗门背后都是一间堆金积玉的库房,里面装着贺为章致仕以来经营走私贸易的所得。从兖王带人进入以后,其间的银块交撞声里混杂着算盘珠响,直到金乌西坠,竟是半日没有停歇过。
    沧浪不大高兴,封璘也看出来了,没有强留他在身边,只叮嘱辽无极把先生护好。
    殿下还有正事要办。
    “还坐得住?”
    贺为章摸了把面颊重新丰满起的血肉,苦涩一笑:“离死只差一哆嗦,坐不住也得坐住。人嘛,是生是死,总归要有个人样。”
    封璘细细品茶,头也不抬道:“你有话对我讲。”
    贺为章侧耳听着门外运银车碾过马条石的辘辘声,神色间看不出多少留恋。停了有顷,他缓声道:“闽州倭患,历经两代君主前后数十年,越打越凶,王爷以为只是几个岛夷小贼的事吗?”
    封璘拨茶的动作一顿,神色不改地抬起头,投去询问的眼神。
    “庆元三十三年,朝廷有令,片板不许下海,寸货不许入番。商人绝了营生,只好转而为寇,倭夷之蠢蠢者,大多是走投无路的沿海私商。还不仅于此——”
    贺为章像是体力不支地缓靠向椅背,声调却布满了钩与角,“海禁之后物价倍涨,有些货在官市上的价格是黑市的十倍百倍不止,民众早已苦不堪言。譬如我儿,虽因杨大勇的闭港令而死,可归根结底亦受海禁之害。民有积怨不得发,又必须倚仗私商的廉价货物度日,御敌时如何能全力以赴?”
    封璘若有所思:“你的意思,解决倭患的关键之举不在加固海防,而在解除海禁?”
    闻言,贺为章空洞的眼中有光忽微:“王爷英明。”
    “可,”封璘话锋一转,“海禁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莫非你要本王背祖制而行?”
    “琴瑟时未调,改弦当更张。【1】”贺为章语气陡扬,“祖制若不合理,当背则背。”
    封璘垂下眼睑,表情都教灯影遮住了,唯余发间一串珠红耀动着刿目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