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笑愚余光轻扫,小杂役骇惧地缩了缩肩,头也不敢抬地后撤几步,经过沧浪身边时,极小声地道:“对不起。”
“瞧着人高马大,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目送人全须全尾地跑远,沧浪揪下一根草芯,衔在齿间讽声。
迟笑愚道:“论起恃强凌弱,谁又能比得过先生。”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沧浪听懂了。世间强弱从来不在力道权位,而在人心是否选择屈从。沧浪就是太明白这点,他手无寸铁,却能让大晏权臣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情爱”是封璘加诸于他的锁,也是他回赠给封璘的刀。
风萧萧兮木叶下,越发吹冷了沧浪的脸色:“怎么,要来给你主子讨一个公道吗?”
“不敢,”迟笑愚掌心按在刀柄上,话中能听出极力的克制,“末将只是奉王爷之命,请先生前来,观刑。”
“观刑?”沧浪袍裾沾露,眉涔涔仿佛起了微汗,“观谁的刑?”
迟笑愚默然旋身,视线投向之处,宽阔无遮的海滩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大刑场。
锦衣卫分开两列,带刀肃立,坐在上首的是一个中等个儿的圆脸太监,身着小蟒朝天的豆青色丝曳衫,头戴青罗面子的钢叉帽,浑身透着股骄奢富贵之气。沧浪一眼认出他正是当年东宫身边的侍笔内监,黄德庸。
听说折俸风波上达天听,圣人特意派来了身边亲信主理此案,那今日受刑之人便是……
掠过岬角的海风抖得大旗小旗猎猎作响,沧浪一路逐风看过去,岬角尽头的宽刑架上绑着一人,眉经雕琢,鬓如浸墨,长发披散下来却不见颓势,约摸是耳际一色血红撑住了他的凌厉。
是封璘。
朝暾还未散尽,海边的风太大,大到沧浪必须倚石才能站稳。耳畔呼啸中,只听迟笑愚刻板的声音断续传来。
“王爷知先生心中所想,既负失政之罪,便自请诏狱六刑,一为息众怒,二则就当平您怨气之万一。”
诏狱六刑,庆元帝年间的酷烈刑罚,也是锦衣卫“丧门神”之名的由来。
很少有人见识过六刑究竟酷烈到何等程度,只知道一回庆元帝老人家突发奇想,不顾阻拦定要往狱中观刑,出来时面无人色,张口连胆汁都吐干净了,回宫下的第一道旨,便是废除诏狱六刑,哪怕是对谋逆犯上的罪人也不许再用。
沧浪呼吸陡滞,狠掐了下掌心,一字一字道:“王爷之罪,不抵谋逆。”
迟笑愚照旧面无表情,道:“先帝在时曾观晓万山受刑,大为震动,由是下令废止。王爷说惜哉自己生不逢时,无法领教状元郎当年所受苦楚。今日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他很想瞧瞧,晓万山能扛住的,他是否也可以。”
这平平无奇的话语落入沧浪耳中,不啻疯癫。他浑不明白封璘叫人把自己带到这里,让他看这些的意义何在,第一声鞭鸣炸响时,沧浪本能地转身欲走。
却教迟笑愚抬臂拦下:“请先生,观刑。”
长鞭包裹铁皮,鞭梢挂有倒钩,贴触皮肉的一刹那深深嵌进去,再狠狠剜出来,带起血光一片。
还隔着点距离,清晨的海雾里沧浪面颊微湿,像是已经感受到血喷溅在脸上,只分不清那血究竟是晓万山,还是封璘的。
三年前松江书院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晓万山蒙冤入狱,他在北镇抚司高高的圜墙之外跪了整夜。那是个烟雨迷蒙的春三月,乳燕在梁间偷顾,雨丝打在脸上,和现在一般湿漉漉的触感。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他看不见万山兄受刑的模样,现在却能滤开海风,清晰地捕捉到封璘偶尔发出的几声闷哼。
狼崽连风向都算好了,只为给先生雪恨时的快意更添浓几分。
“执烙铁——”
火星子迸溅,点燃了沧浪麻木而迟缓的神经:在惊悉万山兄衔怨自尽的那天,他疯了一般地要去抢回他的尸身,为此不惜冲撞圣人舆驾。当着满朝文武和一城百姓的面,声名堕地的探花郎为他此生唯一挚友殓尸,只为保全兄长最后的体面。
在晓万山体无完肤的尸身上,他看到了一块烙痕,焦烂的皮肉之下是白森森的骨,只一眼他便昏厥过去,连怎么回到府上的都一概不知。
现在,封璘也还他了,在相同的位置,黑烟刺啦逸散的一刹那,沧浪浑身都在抖。
海滩上的酷刑还在继续,沧浪脸颊的湿意愈发汹涌,渐渐地,冰冷里掺杂了温热,渗进嘴角抿出泪水的咸。
沧浪头疼,心口也疼,胸腔被什么挤压,逼净最后一丝空气,呼吸变得艰难。他强迫自己带着快意去正视仇人的痛苦,可就是这竭尽所能的一抬眼,沧浪发现封璘好像也在朝这边张望,那两道曾经属于狼王的眼神蜕去机警和强大,有的只是依恋和仰慕。
他看见封璘的嘴唇在动。
“先……生……”
奇怪,沧浪心中明明是恨的。直到他亲笔写就那封绝命书,并将其送到曲廊苑为止,沧浪想的都是要封璘万劫不复。可当今日,狼崽言而有信如他所愿,沧浪却无半分快乐可言。
一句先生,是封璘的心结,也是他的劫。
“有什么好看的,走了。”沧浪咕哝着,掉头就走。
这回迟笑愚没再横加阻拦。
“先生不欲再看,是怕王爷受不住,一命归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