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无需多礼,王爷的伤已无大碍,用不着山参灵芝这等名贵之物。何况您的人仍在狱中受审,该避嫌的还得避嫌不是?”
仍在受审。
谢愔于一团混乱中单听见了这四个字,就快寸草不生的脑袋忽然袭上股凉意。
冯主簿落在“活阎罗”手里已经二十来天,要是一直死不张口,这会早下地府找真的阎王爷应卯了。迄今仍在受审,只能说明一点,他卖了自己,兴许还有自己上头的人。
谢愔拢在宽袖之下的两手猛地攥紧,他急趋了几步上阶,向着迟笑愚点头哈腰:“冯喟那家伙背着我中饱私囊,还妄图对殿下不利,我也是被蒙在鼓里。望将军通融,给我个机会向王爷当面陈情。”
迟笑愚睇了眼他手中的银两,眉心微动,脸上浮起些许笑意:“我说大人,您也真个糊涂。都这种时候了,光是惦记着求见王爷有什么用。”
谢愔一听有门,银锭之上再叠一锭:“求将军给条活动。”
“活路得大人自个来寻,”迟笑愚不紧不慢,“王爷这趟奉旨来查军中贪墨一案,逮谁不逮谁都在次,只要账上的缺口补上了,圣上龙心大悦,王爷交得了差,才好替您说话不是。”
谢愔怔了怔。
敢情封璘吊他几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迟笑愚见他半晌不答话,笑容渐收,不接那银子只冷酷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爷有意给您机会,大人可千万别把路走窄了。”
“人已经打发走了?”
书房。封璘倾身于案前,一袭石青色襕袍愈显气度森然,他提笔画着什么,见人来头也不抬地问。
迟笑愚答是,又道:“都按照您的吩咐说了,看轿子离开的方向不是回衙署,应当是去了谢府私库。”
封璘颔首道:“话既已点透,要不要做个明白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迟笑愚憋着一肚子不解,“姓冯的不是已经捱不住死了吗,您为何要末将谎称他仍在受审?”
“笨死了。”
临窗驯怀缨的沧浪移开顶在狼头上的《晏史》,看着那大家伙卸了劲,幼崽似的垂头委屈不已。心一软,瞬间从严师变慈父,叹着气搓了把狼脑袋。
转手又在《晏史》之上架了本《庆元广记》。
“兵不厌诈,不止在阵前,朝堂纷争更是如此。”他拍拍掌走到案前,“只有在虚实相生间让谢愔摸不清王爷的筹码,才好教他自乱了阵脚,将这些年私吞的军饷一点一点吐出来。此其一。”
沧浪随意翻动案角邸报,上头一笔一笔记着的,是冯主簿死前交代的衙署七年间贪污的具体数额。
封璘看见了也不阻拦。
“其二,”他转向封璘,气质幡然一变,神色间透着洞察秋毫的了然:“我猜王爷还想趁这个机会,牵出贪墨案真正的幕后主使。”
迟笑愚在旁看傻了眼。
若非知道王爷在香料中动的手脚,他几乎以为沧浪已经恢复了记忆,又回到当年那个经天纬地、挥斥方遒的太傅大人。
笔锋微滞,淡淡的墨渍在画面洇染开,封璘不动声色:“沧浪知我。”
“只是要引蛇出洞,动静自然越大越好。笔。”他自然地向封璘摊开手,耳提面命的样子当真像极了先生训话。
封璘的眼神一瞬里起了变化,似有眷恋又似隐忧,静默片刻,双手托着递过那支紫毫小管。
沧浪大笔一挥,在数额上略作改动,须臾露齿一笑:“我倒想瞧瞧,谢愔背后的人知道他这般阳奉阴违,还稀不稀得再冒险捞他。”
后来迟笑愚去时偷摸瞧了一眼:好家伙,下手也忒狠了。把差价抬这么高,幕后主使漫说救人,怕是掐死谢愔的心都有了。
不过转念一想,先生的这招离间计使得恰如其分,惟有内部失偕,这条存在数年的贪污链才能彻底被撼动。
高,实在是高!
蒙迟副将盛赞的高人本人,此刻浑无崖岸自高的觉悟。
“杨大智近来伤势如何?”沧浪斜身趴在案沿,单手支颐问。
封璘回答:“尚未好全。”
“你胡扯,”沧浪不豫,直起身说:“又不是王八蜕壳,用得这么久!”
封璘八风不动,继续在纸上描画什么,“先生,谨言慎行。”
沧浪软下声:“我只是想当面谢他救命之恩。”
“不必,”封璘终于搁了笔,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先生为我内宅人,要谢也是本王亲自去谢。”
这家伙软硬不吃的样子惹恼了沧浪,他随手抄起本书砸过去,不出所料地被半道截住,转眼身子一轻,案上文牍拂落在地。
沧浪被压制了。
封璘腾出一只手,捏了捏他脸颊,似无可奈何地叹说:“先生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入夜时分水汽氤氲,随着封璘的手势变化,沧浪一双桃花眼里起了雾,渐渐挑着点不可言传的诱惑。
当年名动天下的秋太傅除了才学外,便是一副好容貌最令人称道,尤其是这双眼睛。封璘曾经最乐于做的事,便是从这双眼中找寻自己的影子。
传道授业时;
共渡一舟时;
割袍断义时;
意乱情迷时。
他见证了这双眼里的少年从乖戾到温顺,再到后来报复式的渴望占有。直到现在,他透过一汪秋水窥见了自己脸上的迷恋与害怕失去。封璘惊异地找到某种溺水的感觉,这种溺,也是耽溺的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