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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此后瀚海寂无声(七)
    玉非柔其人,人如其名。
    金质玉相的绝好皮囊,大开大合的爽利性格,沧浪见她第一眼,便觉“冷似数九冰”这个形容太不贴切。
    直到日后有了交情,方晓得玉老板的艳仅对着家底雄浑且舍得浪掷千金的有钱人,至于旁的……
    沧浪转而以为,“冷似数九冰”这个形容,当真生动至极。
    “来尝尝,大师傅刚研制的新菜,白袍虾仁,光是这虾走水路运来,便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约摸是趁了王府权势的东风,玉老板此番亲自端酒菜上楼,莲步款款间银锭交撞的声音格外清晰。人们很难想见,时隔多年这爱财的女子为引倭寇入彀,千金散尽的慨然模样。
    “如何?”玉非柔盯着沧浪,期待地问。
    沧浪品了片刻:“嫩滑爽口,齿颊生香,若再淋些蛋清去去腥味,滋味当真馋死个人。”
    他食髓知味,接连伸筷,嘴角沾了些许油星。封璘刚想伸手揩去,却见那被油光润得滑腻的唇微张,灵巧的舌悄探出一个尖,舔了舔隐约晶亮的唇角。
    封璘突然感到唇焦舌敝,他这时候才知道,欲教常胜将军丢盔弃甲,不必非得长枪短炮,有时只需美人的一个煽动足矣。
    玉非柔闻言抚掌,两颊笑涡衬得面容妩媚:“先生讲究。巧的是我家那位花重金请来的厨子也这么说,可惜晨起不宜食太多鸡子,恐伤腹肠,这才将量减半。”
    她兴致很高,净手替沧浪布菜,这时袖口滑落,露出空无一物的白净的腕。沧浪留意到,她手上带着的玛瑙珠串与王爷束发的那条似是一对。
    不知为何,沧浪像是口衔青梅,莫名有点酸。
    “说起来,这种食法在松江府一带颇见风行,”玉非柔闲闲一抬眼,“先生从前去过?”
    筷箸与碗沿撞出细响,一鳞半爪的印象从脑海里飞快掠过,沧浪茫然而似有所感:“松江府……”
    玉非柔仿佛毫不知情地笑:“松江可是膏腴之地,形胜之所。妾身没去过,也知道那里出过不少风流名士,譬如,当朝先太傅,秋千顷。”
    这个名字更像是揳进顽石罅隙的一把尖刀,沧浪动动唇,想说什么,却被一旁无声饮酒的封璘掐断:“这道虾仁怕不是过了玉老板的手,往里添了多少油跟醋,余味尽显酸腻,还是叫人撤了吧。”
    玉非柔莞尔,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倒叫沧浪无从追问了。
    醉仙居紧邻港口会馆街,海禁令以前,曾是各国商人经商谋事之地。而今海市虽禁,这条会馆街却留了下来,从前外商修建的居停场所被改造成各式茶馆、驿站,每日驰马传牒,喧喧哗哗,好不热闹。
    干栏楼的院墙外搭了一爿茶棚,供来往行人歇脚。说书人醒木拍案,故事讲到高潮,却停下来润嗓,十足吊起了茶客胃口。
    “说啊,那秋千顷与晓万山,后来如何了?”
    酒杯在掌中险成碎瓷,封璘一扭脸,见馋猫住了嘴,筷头支着下巴,模样三分认真七分走神。
    “秋千顷何等人物,大晏开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才情比天高,据说生得也是极好。有诗云他,梅花香在骨、秋水玉为神,春闱以后榜下捉婿的人家,险些没将城楼挤塌。”
    便有茶客不服:“秋郎厉害至此,怎地没高中状元,反倒屈居人下?”
    说书人道:“秋千顷风雅不假,也要看压他一头之人是谁。诸位看官可知,当年盛赞探花郎的两句妙语,就是出自状元晓万山笔下,诗文禀赋可见一斑。”
    当朝状元与探花,神仙中人彼此相合,怎么听来都是一段旖闻佳话。
    茶客中有好事者嗤嗤:“这两位,该不会是......”
    说书人把醒木一叩,忽然正经:“休要胡说。秋、晓二人识于微时,曾因一诗结缘,乃堂堂正正的君子之交。后来晓万山见罪权贵,入仕三年便遭罢官,此后遁迹山林,创设松江书院。秋千顷虽居高位,照旧与他交好,每年休朝都不远千里往书院执经以听。若无后来的松江诗案,他二人琴瑟相偕,便是当世的伯牙子期,惜哉?惜哉!”
    须臾,官船起锚的吆喝声盖过了楼下纷纭。
    沧浪心头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愈渐浓稠。一块惊堂木,一段说书声,将他引向记忆深处的海雾,茫茫中似乎有东西呼之欲出。这让他莫名相信,只要再往前一步,想要的答案便在虚妄的另一端。
    望着沧浪魂不守舍下楼去的背影,封璘竟也不阻拦,只一杯接一杯饮酒,越饮越急。
    玉非柔执壶在旁,笑意由深转浅:“不拦一拦么?万一被他想起什么。”
    封璘淡道:“不是还有解忧散,你说过那香吸多了也无碍,只是会叫人不记前尘而已。”
    “好说,”玉非柔竖起涂抹丹蔻的食指,“老规矩,还是这个数。”
    封璘对她的狮子大开口似乎习以为常,解下腰间玉牌扔到桌上:“自个去找迟笑愚,从王府私库里支。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下次再让我听见你旁敲侧击,休怪本王带兵踏平了醉仙居。”
    玉非柔笑容忽敛,“为了一个恨你入骨的人做这些,值得吗?”
    “当然,”封璘说,“先生半生崎岖已过,往后的日子,我要他风雪无虞,百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