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识涣散,一瞬里像是又回到那座燃烧的城楼,黑烟四起,浓雾未尽处人影幢幢。沧浪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只知道他们手持染血的兵刃,在耳畔疯狂叫喊着什么……
这是个经年无解的噩梦,道不明前因,也未知后续,却困扰了沧浪整整两年零七个月。
“哗哗——”
离死就差一弹指的沧浪被拉出海面,转而对上两道阴恻恻的目光。
“摁吧,何苦跟自个过不去呢?”
沧浪呸掉嘴里的海草,哑着声音问:“他人呢?”
“谁?”官差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啧啧,自己快成落汤鸡了,还有心思操心杨大智那个孬种!我该夸你有情有义,还是没心没肺?”
原来那精壮汉子唤作杨大智,沧浪逃出行宫撞见的大善人,在他家里蹭吃蹭喝赖了三天,竟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顾得上过问。
他磨着齿缝里的沙砾,一不留神咬出了咯吱声。
官差道:“不妨告诉你,那小子通敌的罪名是板上钉钉,横竖难逃一个死。你若知趣,签了这纸罪状,万事好说;你若执意犯浑要去陪他,老子一刀收割两颗人头,也是轻而易举得很。”
沧浪磨着牙,切齿一笑:“万事好说?由着你们诬我是倭寇同党,提了这颗人头去冒领军功。我死便死罢,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要担这个虚名。我是你爷爷,也没这般娇纵不孝儿孙的道理。”
官差被噎得无话,眼神作刀,凶狠地在他身上来回打转——
余者不论,眼前这个被四马攒蹄吊着的家伙生得是真好。褐眉白肤,马尾俊逸,倘若命好些生在京城的簪缨世家,端的也是个皎皎如白驹的风雅公子。
纵使现下满身淋漓满脸狼狈,那鲜润微张的薄唇亦勾得人不自觉地浮想联翩。
官差拍了拍脸颊,道是天热上火昏了心神,眼前这个可是能变现的元宝——闵州倭患肆虐,朝廷有令,凡能生擒倭寇及其城中爪牙者,一律赏银白两。
百两!十年五载的份例加起来也不及个零头,官差利欲熏心,扯了把栓狗的铁链,暴躁道:“小子,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与细作扯上瓜葛。今日这桩罪名,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链那头的狼青吃痛龇牙,明晃晃白森森,口涎滴滴答答从嘴角渗进泥里。沧浪的脸一下白了,冷汗如瀑。
官差似有所感,狞笑着:“怕狗?早说呐,来人——”他唤身后小吏:“将咱们衙署看家护院的几条大宝贝都牵上来,让爷瞧瞧,吃生肉长大的狗能不能咬动这身硬骨头!”
沧浪很快被放下来,可面色半点不比吊着时好看到哪去。犬鼻湿漉,在他肩上、腿侧各处乱拱,沧浪如同被火燎着,反手撑地拼命退缩,直到后背贴上晒得发烫的舱壁,冷热对比鲜明,他才惊觉短衣都已汗透。
“别......别过来......”
恶犬,与那座燃烧的城楼一样,在沧浪只鳞片爪的记忆中,都是极为可怕的意象。
随着狗东西的粗喘逼到近前,沧浪五脏六腑都叫恐惧攫紧,他瑟瑟发抖,指甲在木板上留下浅白色的抓痕,绝望地别过头。
“避让!避让!”
迂回的栈桥忽然热闹起来,缇骑个个挎刀,列队疾行。一阵叮铃当啷的铠甲乱撞声后,卤簿掩映一抹赭红,伴着忙而不乱的疾疾足音,掠至船楼之下。
腰间玉牌光华夺目,官差见了,一双三角目顷刻瞪成铜铃眼。
“兖、兖王......”他牙关打架,腿脚也不利索,险些没教曳撒绊个狗吃屎,“还愣着干嘛,给王爷下梯啊!”
话音未竟,只见那赭红身影点地而起,凌空如狼跃矫捷,落地时蟒袍后裾划出一道犀利的弧度。
官差“扑通”跪倒:“下官未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望王爷恕罪!”
蜩螗沸羹的甲板骤然寂了寂,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此番挟钧令入闽州,奉旨巡视海防的当今圣上亲弟,大晏人人谈之色变的阵前“活阎罗”,兖王封璘。
难怪官差怕成这德性。
“活阎罗”悠悠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和善:“港湾重地,本王原也无意叨扰。只是听说内宅之人误闯了县衙,本王疏于管教,特来提人并负荆请罪。”
官差猛一僵:“天杀的,贪功寻个倒霉蛋而已,怎么偏生招惹到‘活阎罗’头上。能令兖王这般大张旗鼓地来接人,穷书生究竟是何来路?”
他心里叫苦,嘴上却不敢耽搁,战战兢兢地回:“谢大人下令在城中缉拿倭寇耳目,凡有可疑,一律从严审理。下官奉令办事,没曾想冲撞了王爷的内宅人。”
封璘“哦”了声,辞色不改:“我这内宅人,体弱胆又小,受了惊吓就要病。本王若为此劳心贻误了正事,皇兄怪罪下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辩解。你知本王口拙,素来不擅长从这些。”
他眸里沾着点笑意,浅浅的,分明不及眼底。官差斗胆抬脸,对上的唯有一双深目里锋芒毕现的骇人杀机。
“王爷饶命,下官该死,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官差说着要去扶“泰山”起身,封璘伸手拦了他。
兖王快走跟前,凝眸片刻,忽解下披风兜头将人罩了个严实。沧浪待挣扎,膝窝早教人勾住,一副腰身牢牢圈在他怀中。
“别动,外头狗看着呢。”黑暗里,沧浪听见那人在头顶冷声道,带着三分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