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
哗——
铁甲摩擦,年轻而威严的将军倏然站起。脊背像是苍木般修直。
只是对方站定的那一刻,周淮晏微微一愣。
片刻后,他微微抬眸,看着眼前的异族男人, 眼神中忽然生出几分恍惚。
三年的时光,足够让当年那个瘦弱幼小到, 只有他胸口高的小奴隶,完全变了模样。
甚至如今, 当周淮晏注视对方时, 还需要稍稍抬眸。
“......”
【原来如今, 】
——阿翡已经比他高了。
不过这样的失神也只是刹那, 周淮晏收回手,不过素来爱洁的他,并没有擦去指尖沾染到的血水。
九皇子微微颔首,转而望向远处陷落烈火的州城。
“带路。”
“是。”
芫州刚刚夺回,如今涌入州城中的大周将士们还在清扫异族残兵,同时也在救火。
那些野蛮之族向来如此,所过之处,无论什么,都要毁灭屠杀得一干二净。
哪怕是兵败弃城,最后也要放一把大火。好在放火的时候,还下着雨,火势并没有到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进城的路上,周淮晏让叶凌云跟在了身边。
这位尚书令的嫡长女,一点儿也不像她父亲那般圆滑老练,遵循明哲保身的处事准则。
叶凌云,像是个出身将门的女子。
很像......他的母亲,
——江悯。
周淮晏走入城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地面上却还蓄着一滩又一滩的血水,以及随处可见的尸体,残肢,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哀嚎。
旁边,军中的参见长史,张恒宇跟随在九皇子身后,他曾在芫州任职管理过粮草。
“殿下,芫州城原本有八万戍边将士,还有十万余百姓。后来因为异族在水中下毒,偷袭我方大营。芫州沦陷,八万将士们不少还没拿起兵刃,就五脏溃烂而死,剩下的,也都死在血战抵抗中。”
他面色沉痛而愤恨,双目血红,诉说之时,齿牙恨不得浸出血来。
“而剩下的十万老弱妇孺,最后拼死撤出逃走了八千年轻人,而城中,最后......只剩下不到一万的,年轻而能够生育的女子。”
剩下发生了什么,他没说。
其实这些,周淮晏都知道,却没有阻止他说完。
周淮晏的余光能够看见身后侧跟着的阿翡,他能够感受到,这三年让对方变了许多。
无论是外貌,还是心境。
周淮晏甚至还清晰的记得,当初在重华宫,身受重伤的阿翡在他脚下哀哀哭泣的模样,可如今——
年轻的将军身高大威严,面容冷峻。就像一把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鬼刃,此刻却安静地,憩息在古朴厚重的刀鞘里。
甚至于,三年别离后的重逢,对方比他想象得,要平静得太多,太多。
【......这样很好。】
比周淮晏预料得,更好。
头一次走入战场的九皇子,面色平静,甚至有一种怪异的麻木感。
只不过,比起养尊处优却适应良好的周淮晏,旁边同样从京城而来的叶凌云,亲眼目睹这炼狱一般的景色时,却是面色惨白,呼吸颤抖。
她做过很多次心理准备,也想象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模样。可就算尸体数量庞大、甚至被毁坏得不成人形
——但那也不过只是尸体而已。
而现在展现在她眼前的光景,则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尸体不可怕,幸存下来的人,才是可怕的。
这位生长在京城的世家千金,发现了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草垛里。有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在产子。
于此同时,周淮晏还在倾听着张恒宇的汇报,他清晰地认知到,现在自己踏入的这场战争是会场残酷无比的杀戮。
异族蛰伏数十年,表面上只是集结了二十万军队,可周淮晏通过这三年的战报来推断,这二十万,很可能只是先头部队。
卫国公一死,他们便再无顾忌,接下来的战争只会更加残忍血腥。
如果不做好面对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就没有胜利的希望。此行北征,无论面对怎样残酷的画面,他都绝不能动摇。
绝不。
直到——
周淮晏顺着叶凌云的目光,看见不远处的草垛中流淌出温热的血,和一截挣扎的,伤痕累累的小腿,里面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然后便是一声婴孩的啼哭。
哗——
年轻而高大的将军挡住了九皇子的视线,随即,立刻有士兵匆匆往那草垛跑过去。
叶凌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理这种情况,是杀了那异族的孽种,还是将其当做周人的血脉护下,
可那一刹那,她还是依从本心地奔过去,急声大呵:
“站住!!!”
无论如何,那里面是衣不蔽体正在产子的少女,而靠近她的,却是一种带刀的铁甲士兵。
叶凌云才不顾什么女子名节,她匆匆脱下衣衫,慌乱无措,想要去遮盖对方血淋淋赤|裸的双腿。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
可下一秒,那痛苦挣扎的少女却忽然夺了叶凌云腰间的刀,
扑哧——
森寒的兵刃刺破皮肤,细弱的婴孩啼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