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记 作者:石头与水
高先生是谢柏亲自介绍给谢莫如认识的,谢莫如也未客气,便请高先生为她关注北岭先生留帝都之事。高先生有问,谢莫如道,“我只是好奇,北岭先生是否会留在帝都。”
“依大姑娘看呢?”
“入朝为官不大可能,但,留在帝都则不好说。”谢莫如叹,“人都有弱点,如北岭先生,他老人家视名誉为性命,其子孙可能另有打算,也说不定。”宁祭酒的确准备充分,估计已将江家上下都琢磨透彻了。
高先生道,“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倘江家子孙是这等眼皮子浅的,高先生都得为江北岭道一声可惜了。江北岭风骨为世所称著,只要江北岭在一日,江家子孙最好不要出仕。待江北岭近身,再出仕则无妨。若江北岭还活着,其子孙便迫不及待的入仕,当真是可鄙可叹了。
谢莫如深以为然,“先生说的是。”
高先生亦得对谢莫如另眼相待,怪道谢尚书与谢柏引荐两人相识,高先生年迈,不然,倘年轻时让他听从个小女孩儿的差谴,他说不得要拂袖而去。不过,谢莫如身份又有不同,这是大长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后代。要论相貌,谢莫如与大长公主并不相似,但,高先生就是觉着谢莫如的手段心性,无一不像极了那个可怕的女人。
其实,谢莫如做的事并不可怕,相反,谢莫如做的大都是利己利人的事,她鲜少去破坏,大多时候是成全。能帮的人,她不吝于出手相助。但,你要把她当成烂好人,那就错到姥姥家去了。更多时候,谢莫如乐于知道一些帝都的消息又很少做什么,不过,一旦她出手,必然一击得中!
譬如,谢莫如又问,“平世子又在国子监去堵北岭先生么?”
高先生叹,“这位平世子也是个神人,他送北岭先生一张假画,北岭先生并未说什么。平国公嫌他丢脸,将人打了一顿。这平世子却是横了心的要拜北岭先生为师,北岭先生在国子监讲学,他便每天去国子监外守着。”
谢莫如道,“帝都也只传世子有些发憨的消息,并没有什么恶言恶行,可见人品不会太差。”
高先生道,“平国公二子二十五岁即中春闱,今年二十八岁,为翰林院修撰,虽不及咱家二爷,也是极出众人物了。”
谢莫如感叹,“难怪平世子一定要死要活的要拜北岭先生为师了。”平国公世子的危局还在于,柳二公子非但自身学识能力都不差,而且,柳二公子的娘当初可是按正室规矩抬进平国公府的。说来这又是一桩旧事,平世子的生母平国公夫人王氏出身前宁国公府,当年宁国公府为开国四公宁平英卫四公府之首,但今上登基后,宁国公府给英国公府干掉了。王氏身为出嫁女虽免于牵连,可平国公府胆小怕事且无情义,硬生生的强迫王氏下堂后,续娶了柳二公子与柳妃的亲娘虞氏。虞氏当年是做为正室进的门儿啊,谁晓得后来今上亲政给宁国公府平了反,王氏当年下堂就是受娘家连累,如今娘家恢复名誉,平国公府没法子,又把王氏接了回去。就这么着,虞氏这按正室规格娶的国公夫人一下子成了二房,柳二公子柳妃由嫡出,一下子成了庶出。
叫谁,谁能心服啊!
尤其,倘平世子真是天纵英才,那柳二公子服也便服了,偏生平世子除了早生两年,啥啥都比不得柳二公子出众。但,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关键是,柳二公子虽强平世子百倍,但,嫡母王氏可不是吃素的。当初娘家倒台,夫家无情,王氏下堂多年都能隐忍活下来,这就不是个寻常妇人。待娘家宁国公府平反,平国公府接她回去,宫里胡太后也宣王氏进宫予以抚慰,王氏什么都没说,就提了一件事,“臣妇离府多年,乍然回府,无事可忧,唯忧一事。”忧的就是儿子的世子之位。
王氏把话直接说到胡太后跟前了,平国公牙根痒痒的第二日就上了给嫡长子请封世子的奏章,穆元帝一个准字落下。平国公府世子之位就落到了王氏亲子,如今的平世子的头上。
有这么一位亲娘,平世子甭管多不招平国公待见,他的世子之位都是稳如泰山。
不过,也可能并没有外人看上去那般稳固,不然,王氏何以让儿子一定要拜江北岭为师呢。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如同谢莫如等人为李樵谋北岭先生之事,王氏打的是同一个主意。只是,平世子才能远逊李樵,先前送礼又出了丑,王氏怕是没好法子,才用了这“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办法——让儿子在国子监外苦等。北岭先生一日不应,便等一日。两日不应,便等两日。
王氏与平世子不可谓不用心,不过,谢莫如觉着这种法子是没用的。
一则,这是诚意诚心,但,同时有没用以身份相逼的意思?二则,北岭先生并非常人,当年太\祖皇帝亲自登门请他入朝为官,北岭先生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谢莫如的法子很简单,她只是在随谢太太赴宴时见了平国公夫人王氏一面,告诉了王氏一件事。郊外西山万梅宫原是前朝明月公主所建,万梅宫前面有一株梅树,是当年薛东篱与明月公主一道手植。后来明月公主过身,薛东篱住在万梅宫,一直到去逝。
而江北岭,正是薛东篱的高徒。
这段典故,并不是秘密。王氏也知道万梅行宫原是前朝明月公主所有,但再多的事情,她便不及谢莫如知道的这般细致了。
王氏能为儿子夺来世子之位,自然不是凡品。谢莫如将此事一说,她立刻明白其中关窍,倒有几分奇异的望向谢莫如,道,“谢姑娘为何帮我?”
谢莫如道,“谈不上一个帮字,只是给夫人提个醒儿罢了。”
王氏已年近五旬,不要说同谢太太这般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比,过于坎坷的经历让王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些。王氏轻声道,“我总记着姑娘的好。”她亦知晓柳妃在胡太后跟前挑唆的事,谢莫如没理由喜欢柳家,但谢莫如行事的方式别出一格,她显然深知平国公府嫡庶之争,不过,谢莫如并没有挑唆什么,而是直接给她与她儿子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
实在太宝贵不过。
当年,刘邦欲废太子刘盈,吕后求策于留侯张良,为太子刘盈请来商山四皓辅佐。刘邦废太子之意乃歇。
平国公不是刘邦,但她母子的处境不会比当年的吕后刘盈好到哪儿去。
她的儿子实在太需要一个能亲近北岭先生的机会。
平世子在国子监苦侯未能得北岭先生青眼,数月后,北岭先生去万梅林祭奠先师,见到在那里打理梅树的平世子。他老人家自然知道平世子屡献殷勤是别有用意,此次,祭过先师,北岭先生却是不吝于同平世子好生说了几句话。就像谢莫如对平世子的判断,这人有点儿笨,但品性并无瑕疵。
北岭先生依旧未收平世子为徒,不过,平世子得了北岭先生的青眼也是真真儿的。
平世子自己这辈子是有限了,王氏便时常让儿子带着孙子去北岭先生府上请教,一时间,人们对平世子的印象也大有改观。
而高先生,此时终于明白,谢莫如为何这般关注北岭先生留帝都之事了。
北岭先生不过刚来帝都数月,谢莫如已自这位誉满天下的大儒身上得到无数好处。
☆、第66章 朱雁
谢柏此去西蛮,桃花酒都未来得及酿。
待得杏子成熟时,谢莫忧道,“不知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西蛮那边沿子地界儿,远着呢,走时说快则两月,慢则三月。这个月不回,六月必回的。”谢太太一面说着,一面将宜安公主生辰的礼单给两个孙女看,让她们心里也要有个数。
宜安公主的生辰要到了,虽是儿媳,亦为君臣,谢家必得备礼以贺。如何备礼,也是当家主母必备功课之一。自从跟谢太太学着管家,谢莫如谢莫忧大大小小的礼单见识不少。宜安公主的寿礼,无非就是金玉古董布匹绸缎之类。谢莫忧道,“我看公主比较喜欢蜜蜡。”她颇得宜安公主眼缘,宜安公主有什么宴会,时常带谢莫忧去。谢莫忧是个机伶人,相处久了,自然知道宜安公主一些喜好。
蜜蜡多产自海外,虽难得,也不算稀罕物。谢太太点头,“咱家倒有几样蜜蜡挂件。”当下命素蓝寻出来。
宜安公主的生辰是个不大不小的事,谢家郑重相待,皇室也自有寿礼赐下。宜安公主既已开府,又是开府以来第一个生辰,更不肯委屈自己。这并不是说宜安公主奢侈,只是,宜安公主身份摆在这里,她本就是亲王之女,破格封的公主。倘真就排场不足,反容易招些势利眼的小人小瞧。
宜安公主这次学乖了,皇亲第一天接待,亲戚第二日接待,主要是避免譬如过年时谢莫如与永福公主之事。
谢家算在第二拨里,这没什么丢脸的,文康长公主、宁荣大长公主、承恩公府,都是第二拨。谢柏不在帝都,宜安公主请谢松谢芝帮着招待大小官客。
谢莫如同胡家女孩子不熟,索性就坐着听戏,由谢莫忧与胡家女孩子寒暄。谢莫忧常随宜安公主赴宴,与胡家女孩子们亦是相熟。
直待下午谢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告辞时,宜安公主着实松下一颗心,今日有谢莫如在场也平平安安的度过了,真是菩萨保佑。
宜安公主一直认为,谢莫如是个无法揣摩估量的人,这个女孩子身上藏有莫大危机。宜安公主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纵然丈夫待谢莫如格外不同,宜安公主与谢莫如之间仍是保持了一定距离。
于是,哪怕宜安公主有什么事,也是让谢莫忧代为传话。
谢莫如是在宜安公主生辰宴后,才听得谢莫忧吞吞吐吐同她道,“我听公主说,太后娘娘一直为永福公主的事烦恼来着。”
谢莫如闻弦歌知雅意的人,此时偏生不开口,她知谢莫忧还有后话。果然,谢莫忧轻声道,“大姐姐先时同永福公主,毕竟是生了嫌隙,倘大姐姐能想个法子使得陛下放永福公主出来,此怨和解就容易些了。大姐姐说呢?”
时近六月,暑意颇浓。二人中午放学自华章堂出来,谢莫如站在一处浓荫下,丫环婆子于后相随,知道两姐妹说话,都很有眼力劲儿的保持了一段距离。谢莫如对谢莫忧的主意不置可否,她问,“是公主殿下叫你来问我的?”
谢莫忧轻摇团扇,恢复了些许自若,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姐姐。公主在我面前提及,还不是想我给大姐姐带个话么。大姐姐要是有好主意,与我说了,我好去同公主交差。”
谢莫如微微皱眉,此事最急的应该是二皇子才是,怎么宜安公主倒叫谢莫忧给她带话?谢莫如暂且不去想这里的头缘故,只是道,“这事也不难,陛下万寿便在六月,铺个台阶儿,永福公主也就出来了。”
但,这种法子,并不难,不一定非要问她吧。
果然,谢莫忧团扇撑着下巴,轻声一叹,“要是这样容易,公主就不会让我请大姐姐想个主意了。陛下万寿节就在眼前,我听公主说,二皇子原就想借此良机接永福公主出来,谁晓得陛下似不置可否。太后娘娘亲自求情,陛下也没应。”
天有些热,谢莫如原就对永福公主的事无甚兴致,刚刚也只是在应付谢莫忧。结果,谢莫忧对她说话竟只说一半。倘她刚刚说个能直接让永福公主回宫的好法子,恐怕后头的话谢莫忧就不会说了。谢莫如心里有数,想着谢莫忧终是难改这自作聪明的脾气,不欲再与她多说,把玩着掌中一块碧玉玦道,“莫忧,陛下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亲自开口跟陛下求情。如果能让永福公主回宫,陛下何需违逆太后娘娘的心意呢?既然太后娘娘都不能令陛下回转,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谢莫忧每逢听到谢莫如说皇帝太后,就禁不住心脏呯呯乱跳,那实在是想像中高不可爽神明一样的存在。
谢莫如淡淡,“说明此时并非良机。既非良机,何必强求。这时强求,无非是引得陛下不悦,碰一鼻子灰罢了。”
谢莫忧难掩失望,“连大姐姐都没好法子,看来真是难了。”
谢莫如一笑,法子从来没有好与不好之说,好法子用在不恰当的时机,也成不了好法子。谢莫忧需要的不是好法子,而是好神仙。
与谢莫忧略说几句,谢莫如便与之分手,回了杜鹃院。
张嬷嬷带着丫环迎出来,见谢莫如颊上微染薄红,忙自小丫环手里接了茶奉上,道,“这天热的很,姑娘先喝盏凉茶消消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