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楚昱喃喃,眼前霎时浮现出六千年前在禁地中的种种凌乱片段,略犹疑地看着他道:“你父亲是重煊吗?”
“正是家父!”重炎表情顿时百感交集,顿了顿,竟是一撩衣衫下摆,虔诚拜服道:“主上,您终于回来了!凤族重氏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其他鸾凤妖怪也霎时跟着他跪倒成一片。
“重……”楚昱闻言微微蹙起眉,嘴中缓慢咀嚼着这个字,一时间,被梧桐树枝刺穿的锁骨好像又隐隐作痛起来,他道:“你们为何会以重氏自居?在现存于世的凤凰族群中,我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一支……”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但重炎似乎毫不奇怪楚昱记忆上的缺失,仍旧恭恭敬敬地答道:“回主上,重氏是您母亲的姓氏,万年前,在先凤主逝世后,您便定下规矩,凡转投您门下的凤族都要改称重姓,并且要定都在先凤主的故居红雪涧,以示对您的忠诚不二。”
母亲……?
模糊却亲切的面容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楚昱恍惚忆起了那个总是面带愁容的女人,她是个凤族的半妖,因血脉不净而被母族拒之门外,在流浪的时候遇到了当时位高权重的妖王楚玄,本以为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可没想到结局却是遭遇始乱终弃,在伤心离开金沙洲后就生下了自己。
而楚昱人生的记忆就从那时开始。
……颠沛流离的生活,备受欺辱嘲弄的幼年,以及后来为了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黑暗时光。
前世的一桩桩一幕幕跟现世的风光与落魄碰撞在一起,就像阳光下的玻璃珠子,无论哪个角度折射出的颜色,最终都是它自己。
楚昱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有了些历经两世的确凿感。
“忠诚不二吗?”楚昱重复了一句,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他不知道重苍的姓氏是否由此而来,但是在禁地时的那一句‘哪怕我是高高在上的妖主,也不过是你脚下的不二臣’,现在想来却是无尽的讽刺。
——最终兜兜转转,无论是妖主楚昱还是小鸟楚昱,你都没有矢志不渝,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傀儡。
念及此,楚昱自嘲地动了动嘴角,但一旁的重炎却理解错了他话中的意思,忿忿不平道:
“我们对主上自是忠诚不二的,但这样的规矩,那些朱雀族的凤凰怕是早就将其抛在脑后了!”
他怒道:“当年先凤主带着幼小的您想求个庇护的时候,他们就因血脉的缘故而将您母子二人拒之门外,而等后来您做上了妖主,他们也是迫于威势才不得不向您低头,但心中却是一直都将此事视作是为屈辱……所以在您出事陨落后,他们就更是迫不及待地改回了姓氏,将您统领过的一切痕迹都抹除了,完全忘了朱雀族当初是怎么从没落到复兴的!——简直就是过河拆桥,数典忘祖的表率!”
那边还在滔滔不绝,楚昱却是有些恍然……原来还有这么一茬在。
他终于明白了朱雀族对他那种奇怪的态度究竟是为什么,然而心中已是无喜无悲,他并不怨怼他们,朱雀族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人之常情——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滋味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会将其视之为耻辱也是肯定的。
“也没什么……”楚昱看他如此义愤填膺,便开口安慰道:“至少我这一世是被他们抚养长大的,勉强也算是恩怨两清了,不必过多计较。”
“可那本就是他们该做的!”重炎眼底有愤恨和悲伤:“主上您有所不知,当年您不幸身殒后,天祸也很快就随之降临了,但又因为天祸会筛选掉一批境界高超的妖怪,所以当时正昌盛的朱雀族便首当其冲,族群中一时闹得人心惶惶……最后还是我父亲和叔叔几个大彻态用牺牲自己来保住了朱雀族的火种,而交换的代价,就是让他们将您的转世奉若太子般的照顾长大,否则就会受轮回血誓折磨之苦……”
“…………”
良久沉默后,楚昱眸色略暗,低声道:“竟然是这样……”
随即他就俯下身去扶起重炎:“你们都起来吧。”
重炎默默起身,他身后的凤凰们也跟着站起来,许多年龄稍长的凤凰看向楚昱的眼中都有崇敬,大概是多少听闻过有关妖主的传说,而一些小的则是单纯地对他充满了好奇和疑惑,其中也包括最开始的那个少年。
楚昱静静看着他们,从未有过的熟稔和亲近涌了上来。
“这些年……你们一直都待在红雪涧吗?”他有些心酸。
“是的,主上。”重炎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道:“因为怕主上留下的洞府荒废无人打理,所以我们这一支便留了下来,从此再未出世过,就只盼着有一日主上魂魄归位,能再回来看看。”
楚昱沉吟着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一向不擅长夸奖人,只是将这些忠诚都记在心底,另换了个在意的事情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复生吗?”
这一点实在很不寻常,按说这世间应该只有向生魂井许愿的万年梧桐才会明白自己会复生,但是这些重氏凤凰却像未卜先知一般,不旦坚信自己会复活,甚至还为此做了诸多准备——无论是托孤朱雀族,还是留守旧洞府。
但谁知他话一问出口,重炎却比他更加疑惑,道:“难道不是您早就预感到自己将在渡劫后重生,所以才会提前叮嘱好家父做这些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