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早饭,换好衣物,郁衍无事可做,照理在宫中巡了一圈。
……看到宫中四处井井有条,没有能让他纠正找茬的空子,郁衍有点空虚。
才六岁的自己,居然就开始明白空虚二字的意思了么?
可郁衍觉得自己应该满意的,毕竟从每天醒来开始,就有大把仆人伺候他吃喝,除了准点有个女人要来放血外,没别的可操心的事。
“我难道不需要读书么?”郁衍扣心自问,提出发自灵魂深处的质疑:“就算我有家业,就算我天赋异禀,但学无止境,这下去好像不太好吧。”
虽然自己大概是个天才,但在他潜意识里,天才更不能游手好闲。
江湖代有才人出,在这股浪潮下,他应该读书,习字,学琴、多才多艺才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强烈的渴求,郁衍自己都有些不明白。
从醒来开始,他就不记得自己名字,年纪、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记不清所有事。
黑暗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这些都是没必要记住的。
他很疲惫,也不知在深渊里待了多久,疲惫到最后,他说了好。
声音的主人,也就是面前的男人。
对方现在依躺在卧榻上,华冠俨然,逶迤长袍顺着边沿垂在毯上,他面上同样罩着一张面具,那上面刻着的是恶鬼像,男人高挑而削瘦,瘦得甚至超出人们可以想象的程度,繁复的华服密不透风的裹着这具孱弱的躯体,从上到下见不着一丝皮肤。
郁衍近距离观察感受过,对方连呼吸出来的气都是冷的。
唯一,还姑且算有点活气的地方,就是面具下的这双眼睛吧。
不残忍也不冷峻,平平静静,是一双能让人如临死亡的眼睛。
这个男人,就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宰。
所有人都怕他。有次,有个宫女在上菜时咳嗽了声,立刻就被拖了下去,再也没回来过,宫中平时没生人,偶尔会有一些王公贵族来求见,郁衍看这些体面人都匍匐在男人面前,像庙里的信徒一样三跪九叩,祈求未知。
所有人都怕他,但郁衍觉得还好。
主要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了对方很多年,麻木多了,就成了勇气。
所以他仰起头,该问的还是要问:“我真的不需要读书么?你好像活不长的感觉。”
自己每天被放出来的血,就是这个人服用的。
那些来求神问卜的贵族,虽说将他奉若神明,但说白了不就是算命的巫师么,做这类话的好像都活不长。
“以后我会继承这里么?如果是的话,为长远计,你还是好好培养我比较好,讳疾忌医真的不太好的。”
他提出问题后,男人后头那跪着的那十几个伺候的人全像不会呼吸了一样。
他们在害怕,明明话是郁衍说的,但听到这些话的他们,才是最怕的。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好像诧异他会说出这种话,男人竟笑了一声,那声笑很淡,好像从天空第一片飘下的初雪,一出口便消融在空气中。
他的所有情绪,面貌都隐藏在这副面具之下,这声笑,已经算是那么多年第一次情绪的外露。
卧榻前是一方湖泽,男人手上戴着手套,用指尖搓碎一点鱼食。
池下的五色锦鲤立刻为争食挤乱成一团,其实这场面不怎么赏心悦目,因为那些鱼都不知多久没吃过东西,没一会为争食互相撕咬,水下很快飘起一丝丝红絮。
“培养你?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培养的地方。”
对方说话的语气,让郁衍很不喜欢。
那是一种深藏在平淡之下的,是对一切事态了若指掌的傲慢与讥讽。
好像笃定你不行一样,可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来下判断?
要是以前,郁衍估计不会反驳什么,但现在他打心眼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栽培。
所以郁衍竖起手指,一根代表一个理由,一双手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他说很多啊。
他聪明,优秀,又有毅力,才六岁就会背九九乘法表,哪里能找这么优秀的天才呢。
如果放在朝堂上,下一个甘罗拜相的传说就会发生在他身上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郁衍心中也有些迷茫。
……自己真的有那么优秀么?谁给的自信?
……好像有的。
记忆虽然不记得了,但身体依稀还记得一些,被别人夸赞时遗留下的颤栗与喜悦。
……曾经有人,很认真很认真的夸奖过自己,爱过自己。
自信就是对方给的。
但那个人是谁,郁衍却怎么都记不得了。
他觉得好多事,像外头或聚或散的云雾,他想去抓,去追,但总是抓得两手空空,什么都落不下。
他现在住的地方修建在湖后的山岭上,郁衍撑着脸,望着眼前无穷无尽,没有边界的池水,除了日出、夕阳落下,其他时间几乎都是被终年大雾笼罩着。
在这里,时光好像冻结了一样。
就跟这里的气氛一样,冷冰冰,富丽之余,没有人气。
难道这里的人,都不会有寂寞么?
郁衍初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应该是习惯的,但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其实不习惯。
家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