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固执的小孩子不愿意接受自己不乐意听的假想一般,太宰幼稚地甩了甩头。他甩完头便像是扔掉了烦恼,脚步反而愈发轻快,两三步走到落地窗前,不是用遥控器、而是通过紧急按钮自己手动拽开了它。
————光。
属于落日的光。
橘红色的光。
直直落进眼底。
太宰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窗外的横滨。他望着这座港口之城、望着这座魔魅之都。夕日泛在海面如同破碎的金箔,橙红色调把漆黑的五栋高楼都照得暖了。太宰站在四年半最后的夕照之中,微微伸开双臂,拥抱了这个黄昏。
他的横滨。
他的世界。
——她多么美啊。
太宰治几乎没有遗憾了。
“……、…………”
可是,有那么极微小的一瞬间,太宰忍不住想:
如果……能把这个短暂的美梦,稍微再延长一些。不,只要再长一些就够了…………
不。
太宰在自己心生荒诞妄想与不切实际的期盼之前掐灭了这个渺茫的愿望。他心知肚明:这个由‘书’诞生、折叠在‘书’内页之中的世界,只是千千万万无数个平行世界之中的一个,脆弱而渺小。只要主世界中有人在‘书页’上进行了书写,其笔下的内容就会把‘书中世界’和‘主世界’进行替换,其代价自然是某一个‘书中世界’的崩塌,而这种崩塌甚至是无声无息的,无人知晓、也无法改变。…………他在妄想些什么不存在的奇迹?太宰治不是早就该明白了吗?“奇迹”这种东西——
是不存在的。
太宰垂下手臂,安静地眺望着窗外。
他等待着。
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结局。
等待这个短暂的美梦结束。……但是他可不想要看到小心呵护至今的小小世界被覆盖、所以就原谅他吧。对不起啦,大家。未来就交给敦君和芥川君守护吧,他就先逃走了。毕竟,太宰治是个胆小鬼嘛,对不对?
已经排除了所有人的办公室内,不会有人回答太宰心底的讥讽。倒是门口通讯装置传来声响。太宰简短地命令两句,把人放进来,心知肚明:他正在等的人到了。
“太宰先生,有入侵者。”
敦快步走进首领办公室说道。*
“看样子是呢。”
太宰没有回头,眺望着横滨的景色,一边回答。
敦快速把目光扫过室内:他没有找到长期守卫在首领身边的两人。的确。中原中也出差去了海外,芥川银刚被太宰两三句推了出门。停顿一下之后,敦又把视线放在透明化的窗户上,他欲言又止,显然想问明明平时都通过电遮光阻隔成漆黑颜色的窗户、今天怎么突然打开了、难道没有暗杀的风险、首领真的不要紧吗?可是首领常年的威严与距离感仍然淡淡地浮现在空中,哪怕太宰正背对他望着窗外。敦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咽回了关切——逾矩——的词语。
取而代之的,敦汇报了入侵者的情报:“突破了第一、第二层楼,异能力强劲,……是认识的男人”。
太宰并不惊讶,只是用冷静的声音说:
“终于来了呢。”
敦很惊讶:“您……已经知道了吗?芥川、我在咖啡馆里遇到的这个男人,会袭击黑手党的这件事?”
太宰并不说话,仅用沉默回答他。
敦沉思了一下,接着问,“那么,信封里银小姐的照片,莫非、也是您……”
太宰依然回以沉默,但显然这里是不需要使用语言便能够使双方都明白的场合。
这一次敦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默然许久之后,这位安静时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少年、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他好像从太宰的态度中已经确认了什么,静静地诉说着: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可以这样理解吗,太宰先生?”
太宰听到这句话,本想稍微解释两句,可不知从何而来的疲倦如海浪般突然淹没了他的口鼻。他徒然地振动了一下声带,却好像身处河底般发不出声音,唯独气泡从口中慢悠悠上飘到波光粼粼的河面。这可真是荒唐,太宰想,我怎么累得像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硬生生叫起来加班似的?他为这个突兀又好笑的念头哂然一笑,放弃了解释——反正等敦君和芥川君生死之战结束之后也还来得及。
这样想着,太宰便只是下命令道:“迎击入侵者,敦君。”
说完这句话太宰转过了身,打算从办公室后方的密道离开港口黑手党。
中岛敦还没有走。他方才颔首听令,这下看首领似乎不打算留在办公室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恐惧叫他脱口而出:
“太宰先生——您要去哪里?”敦浅浅吸了一口气,“不要、不要去危险的地方,拜托……求您。”
这声音战栗颤抖如剥去坚韧皮毛的食肉动物、只剩下柔软脆弱的腹部露在外面。中岛敦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泪满双目,眨一下眼便要落泪。可是这也太荒唐了,他、……他为什么……他……
首领太宰好像浅浅笑了一声,又好像并没有。听见属下不成器而语无伦次的挽留,太宰把手抬起放在指纹解码器上,只微一侧头,留给中岛敦一个期待着什么、盼望着什么、等候着一个明知结局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