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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阙 第147节
    同是钟平侯的血脉,嫡出的楚琛、楚璇虽也天资上佳,但四公子楚琰却隐隐更胜一筹,就连其姐楚歆在钟离也是秀出班行,至于楚珩,宣熙四年冬,姬无月入境大乘,漓山东君出——那一年,他将将十七岁。
    他们的生母,姬无诉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绝不会仅是个掖幽罪奴。
    她过去一定,惊才绝艳。
    ……
    震惊过后,世家公卿们剩下的就只有满心的后怕了。
    因为楚珩入京,是在近三年前。不会有人觉得漓山东君是自己喜欢,所以才心甘情愿只在皇帝身边做个御前侍墨;同样也不会有人天真到以为大乘境可以随意出入宫阙、长居御前,是皇帝在不知情情况下的允准。
    一定是在宣熙八年以前,更早的时候,皇帝就与漓山达成了交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暗通款曲。在九州世族们连点影子都摸不着瞧不见的时候,皇帝的势力却已经深入到了他们想象不到的地方,像漓山叶氏这种绝对秉持中立的都能被拉入麾下,那么其他世族们不知道的势力又有多少?
    宣熙帝对大胤九州的掌控早已远超他们的想象。
    江南十二城里那几个上了敬王船的公侯世家主还在锦都总督府中关着呢,擎等着过后伸脖子挨削,项上人头要多少“赎金”,尽看皇帝开价。待敬王之乱平定,昌州、宛州、云州更是逐个的清理。
    当初那些隔岸观火还没来得及上船的大小世家,这会儿当真要多庆幸有多庆幸。苍梧武尊方鸿祯都成阶下囚了,帝都城里凡是与敬王有过密联的,哪个不是胆战心惊、人人自危。各府密信暗卫第一时间从帝都秘密传往本家,火速切断扫清和敬王有关的一切往来。
    自宣熙六年皇帝夺回天子权柄以来,九州各大世家著族第一次,如此亟不可待、上下一致地要向皇帝投诚表忠。
    阖族商谈,明灯彻夜不熄,第二天一破晓,无数奏折陈表飞往尚书台,尽是各家颂扬帝王功德,痛斥敬王贼子,捧着一颗赤胆忠心要为王师平叛献策出力。
    各大世家的小动作,天子影卫都收在眼底,这些著族世代簪缨,在帝都早有自家在暗处传递消息的情报网。但天子影卫也不是吃素的,帝都的风吹草动逃不过他们的眼。哪些高门勋户慌里慌张地往本家传了信,做得再隐秘,也总能捕捉到些蛛丝马迹。
    凌烨阅完天子影卫呈上来的密折,里头提到的这些世族并非敬王麾下效忠的“铁杆”,不过是些背地里混水摸鱼的墙头草,想两头倒地尽捞好处。
    平叛敬王,只是凌烨借以收伏世族的契由,选官改制才是更重要的。名单上的墙头草们若是日后识时务,凌烨就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他也不介意秋后翻出来算总账,跟他们论一论同党谋反。
    凌烨不动声色地将密折收到御案下的厢格里,翻开今日的政事章程,有不少世家重臣都递了名牌请见,好商议平叛、抚民、救灾等要务。除此之外,凌烨猜,这些人更是想来靖章宫看看御前侍墨姬无月。
    不过这些人今日注定要失望了,此刻东君还躺在明承殿的龙床上睡大觉呢。昨晚他们俩“打架”一直打到了后半夜,今早凌烨也醒迟了,起床后神清气爽,不过楚珩就不太好了,腰酸背疼腿抽筋,全身仿佛散了架。
    上午凌烨过来敬诚殿的时候,他连醒都没醒。
    敬诚殿臣工议事,在侧随侍记录和御前伺候笔墨的,是御书房的侍读学士们,一众文武重臣伸长了脖子,也没能瞄见御前侍墨的半点影子。
    心里直敲小鼓,不免遗憾。
    东君去了哪,谁也不知道。
    散了会,时辰不早了,回家草草吃过饭,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套上马车往钟平侯府去。
    东君不见人影,东君的爹总不会跑了吧。
    楚家这段时日气氛一直很低,府里像是拢了层阴云,一家之主沉着脸,其他的人当然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触了霉头。
    自打与钟平侯楚弘不欢而散后,近两个月,楚珩再没踏足过钟平侯府。要说一刀两断倒不至于,宫里和漓山露园都时常会有东西送来侯府,虽说是为着楚歆和楚琰,但楚珩素来不是个喜欢把事情做绝的人,侯府里的其他兄弟姐妹,即便与他们没什么感情,露园也会捎带着备些东西。钟平侯那儿,面上该尽的礼节还是会有,但也仅止步于此了。
    ——楚珩本人,过府门而不入。剩下这点儿面子上的情,也仅是看在楚歆和楚琰,对钟平侯来说,这教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顺不下去。
    昨日楚珩回京,御前侍墨就是东君的消息随即传遍了帝都城。钟平侯府一定会迎来各大世家的登门打探,可钟平侯纵使心里不想也得承认,东君并不是能由他耍老子威风的“楚二公子”——从二十年前钟平侯点头将他送去漓山、并下决心不闻不问的那一刻开始,楚珩就永远脱离他的掌控了。
    外头人尚且不清内情,还以为不管怎么说,东君都得管钟平侯叫爹,天理人伦在上,生身之父说的话,即便是大乘境得要听两句的。这日下午,钟平侯府的花厅里已经迎来了第一波拜访的客人,他们旁敲侧击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往楚弘脸上甩巴掌,火辣辣的难受,可场面还是得撑着。
    这层摇摇欲坠的面子会维系多久,不在他,在楚珩。但来日若想楚珩稍稍回心转意,就必须得他去低头。
    ……
    一连数日,帝都城里因为东君的事人心震荡,可东君本人却始终未再在人前现身。
    谁都没胆子去直接问皇帝,只有从别处下手。
    这些时日,东君同母所出的一双弟妹俨然成了世家年轻圈子里的“红人”。
    楚琰这两年正在六部里入朝历练,凌烨暗中留心观察了一二,见他虽年少,但做事踏实求真,难得圆融而不乱方寸,再加上钟平侯在子侄入仕上半点不含糊,尽心地传授了楚琰许多,又用楚家人脉给他铺路,楚琰在六部中倒也打开了局面。十六世家有祖荫在,待他及冠后便能正式授官。
    这几日东君楚珩的事一出来,同辈的世家子弟们,往日就熟识的自是不必说,以前没交情的也要搭个交情出来,给他下帖子,邀他散值后喝酒吃饭,一看就是要套关系。楚琰有段时日没见着哥哥了,当然不肯拿哥哥的名头出去瞎交际,能推的就推,实在推不掉的就含糊过去。
    楚歆那里也差不多,各家贵女邀她赏花出游的请帖已经能叠成一摞了。
    去年夏天,她与韩澄邈定下亲事,那时候就经过这样一波。板上钉钉的韩国公世子夫人,世家圈子里同辈的夫人姑娘自然都会主动来与她相交。韩澄邈一直都是贵女圈子里的“乘龙快婿”,却和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庶女结了亲,那些心悦于他的姑娘们自然看不过眼,有事没事总喜欢酸她一句。
    楚歆并不往心里去,但韩澄邈隐约听到了些风言,这种事他嘴上理论是无用的,但行动上却对楚歆却更上心了。他们还没正式成亲,韩澄邈自己避嫌不便的地方,就有韩国公夫人和家里的姊妹顶上,总不让楚歆受委屈。姑娘虽非嫡出但也是高门显贵,才貌品性都没得挑,最关键澄邈自己喜欢,两情相悦才子佳人,这还不是好亲事?他们国公府登门求的婚,自己都没觉得亏,轮得到旁人来说三道四吗?
    今日再一看,那些泛酸的人着实要闭嘴了。这门婚事再没人能说韩国公世子低娶太亏了。大乘东君姬无月的亲妹妹,漓山叶氏作母族,楚歆嫁韩澄邈,门当户对,半寸都没高攀。
    外头更有甚者,已经在佩服韩国公府歪打正着,稳赚不亏了。毕竟十六世家里,父母双族皆是显贵的姑娘是有,但大乘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整个大胤九州就只这一个,而且她哥哥还这样年轻。
    年轻到至今连亲都未娶,楚珩,许多人都曾见过他的——“公子只应见画”,美人中的美人,风仪韶华。
    从前有人私下里偷偷评过,整个帝都城里论容貌,男女加在一块儿,御前侍墨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听说他以前在漓山有个“山花”的诨号,着实称他,这人这张脸,走到哪都得是“花”。
    要不是楚珩这人实在没什么本事,世家圈子里恐怕早就有人定下他了。
    而如今,只恨当初瞎了眼!没能早早下手!
    不过好在也不太晚,东君楚珩、美貌山花,再不必多说,打着灯笼找不出第二个了,赶紧的吧。
    楚歆手边这一沓贵女们的请帖里,有多少是未定亲事奔着她哥哥来的,楚歆没数,但前些天,阿琰和她说了点儿事。
    他们其实……已经有嫂子了——她哥哥早就心有所属了,他跟陛下两情相悦都好几年了。除非有人能打过东君,抢过皇帝,不然门儿都没有。
    搞不好不久之后,大胤九州就要迎来一位东君皇后了。
    楚歆心情十分复杂,这些天都在默默消化这事儿,压根没心思应酬旁人。
    第198章 权御(二更)
    姐弟两个都各自忙着,东君本人也不见踪影,外面不明所以,久而久之都开始猜东君是不是又出去办什么事了。这个节骨眼上,东君再出手,必定又是削大角色,不免有点风声鹤唳。
    不过外面再如何慌张,总归都传不进明承殿里去。
    楚珩这几天过得十分滋润。
    凌烨心疼他受了点内伤,又觉得他在昌州折腾瘦了,就将他扣在明承殿里,好好歇一场,将养将养。
    就连毓正宫那边,凌烨都没有让去传东君楚珩的事儿,大白团子黏人有一手,告诉了他,楚珩就别想安生了。凌烨顺道也免了清晏这几天往明承殿的请安,只自己每日驾临东宫去问问他功课。
    楚珩乐得几天清闲自在的时光,抱着先前没看完的皇后仪典,舒舒服服地躺了好几日。
    直到一场大雨过后,帝都天朗气清,苍梧城的女城主方婧慈到了。
    苍梧方氏是全九州众所周知的敬王党羽,眼下双方大军还在中宛边界交战,时局紧张非常,方婧慈忽然前来帝都,虽只孤身一人,却还是让一众皇城守卫如临大敌。
    但她宫门求见的时候,手上除了证明身份的苍梧城城主令,还有东都境主叶见微的手书,以及一枚漓山叶氏的玉牌引荐。
    皇城禁卫军见此,警惕之下还是收了兵刃,禀到了陛下面前。方婧慈来意不明,禁军也不敢托大,立刻告知了武英殿,谢初闻讯后迅速赶到了靖章宫。当值的天子影卫也将消息传到了明承殿皇后那里。
    楚珩到达敬诚殿的时候,与前来觐见的方婧慈刚好在月台前遇见。
    这位很少现身人前的女城主看见楚珩,明显地愣住了神,她停下脚步,目光出神地定格在楚珩脸上,眉宇间流露出浅浅的怀念之色,仿佛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的影子。
    直到殿前侍卫忍不住询问了一声,方婧慈才恍然回过神来,走上前将手里那枚一叶孤城的玉牌递到楚珩面前:“怪不得你师父说,我到帝都自然能认出你。”她顿了顿,涩声道:“……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当日在宁昌交界作别,叶见微去苍梧城之前曾和楚珩提了两句。
    显而易见,方婧慈是从前旧人,也许曾经和师父、师娘,甚至他母亲,交情匪浅。
    当日东都境主在苍梧城主府和方婧慈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从佛堂里走出来后,女城主一改往日沉寂静谧,她用三日时间调整好苍梧城布防,安排完家族中的一切,而后孤身踏上了前往帝都的路。
    楚珩接过玉牌,垂眸扫了一眼,淡淡道:“城主认识我母亲?”
    时间太过久远,那时楚珩年幼,姬无诉樰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几个单薄的温柔剪影。但他一直都记得,四岁那年凛冬,穆熙云抱着他上了去往漓山的马车,而诉樰就站在钟平侯府的侧门前,朝他们挥手微笑。穆熙云哽咽着在他耳边说——“阿月,她在等你长大,等你足够强大,带她回家。”
    天意总爱弄人,诉樰没能等到他长大,十岁那年楚珩得知讣告再来侯府,见到的只是一口乌沉沉的棺木。姬无诉樰也没能回家,最终回到漓山的,只有一方冰冷的牌位。
    方婧慈的眼底不自觉地染上浓浓的哀戚与疚愧,她点点头,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嘴唇翕张两下,有些艰难道:“认识,都是旧事了,那时……”
    那时她们年少,姐妹间情深真挚,义结金兰,以为能好一辈子。
    她与熙云、燕岚的结交都是幼时世交间的走动投了缘。唯独跟诉樰,是不打不相识。那会儿还没见过,不知道她是漓山人。苍梧城唯一的大小姐,一城少主,生来骄矜,第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知道何为“人外人,天外天”,就是半道上对上了诉樰。
    她们四人相识相知,情投意洽。熙云和燕岚见面就打闹,她也是个闲不住的,唯独诉樰娴静温柔,性子最好。
    后来长大一些,十几岁的年纪,她们看着瑶台之上持剑而立的诉樰,都下了赌注,二十岁,诉樰必入大乘境。
    那时她高兴又得意,说以后咱们就有个漓山东君做金兰姐妹了,多威风呀!
    再后来……
    她从外祖家探亲小住回来,知道洱翡药宗覆灭,而始作俑者正是苍梧方氏,是自家父兄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们所有人的人生,都变了。
    她哭过,闹过,崩溃过,怨她父亲,怨她师兄,也恨她自己。可金兰情谊到最后还是轻了一等,终归抵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抵不过青梅竹马的爱慕,她做不到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未婚夫彻底决裂。
    她是未来的苍梧城主,那是她的家,是责任也是枷锁。家族压在肩上,命运不是她一个人的,除了接受这一切,别无他法。
    再后来,逃避成了常态,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与过往有关的人和事了。
    到今天再看,于金兰,她是间接的施害者,于家人,她不闻不问不是个好母亲,于苍梧,她沉于佛事亦未能真正尽到城主之责。
    要狠不狠,要善不善。
    这一生,当真白活啊。
    方婧慈凝视着楚珩的眉眼,忍不住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你和她长得很像,但性子可别也跟着像她,要多对自己好一些……你母亲这个人啊,她一直在保护别人,但却始终没人能够保护她。”
    楚珩攥了攥手心,静默不语。
    敬诚殿内传来通报声,方婧慈收回凝在楚珩身上的视线,敛下眉间哀戚,迈步走了进去。
    女城主在殿内待了两个多时辰,进去时午后阳光正烈,她是苍梧城主。再出来时,天边已是红霞漫天,她只是方婧慈。
    楚珩送她去见被重重阵法囚禁的苍梧武尊方鸿祯,他们身后跟了个捧着红木托盘的天子影卫,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壶酒。
    从皇城前廷走到暗狱,一路上方婧慈和楚珩说起一些很多年前关于诉樰的旧事来。一直到暗狱大门前,楚珩停下脚步,看着初见开始便始终对他温和慈柔的方婧慈,忽而道:“城主应该知道,苍梧武尊是被我送到这里来的。”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但方婧慈只摇摇头,语气苦涩:“但你却未必知道,苍梧城欠你母亲的,是她的整个人生。所以我没有资格怪你,因果轮回,都是应该的。”
    她转身从影卫的手中接过托盘,抬头望向天边将落的夕阳:“罪业终结在我这儿罢,以后千百年,苍梧城都不会再有城主了。托盘晚些时候过来取,帮我谢过陛下的酒,他合该是九州之主,这盛世会如他所愿。”
    ……
    暮色苍茫,天边星斗闪烁,待整座皇城彻底融入夜色中时,暗狱内取回的红木托盘被呈到了敬诚殿的御案上。
    凌烨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内容,他手边是大胤开国时赐予苍梧方氏的丹书铁券,苍梧城主令牌和鎏金印章,以及苍梧城内外所有的明暗布防图。
    方婧慈的来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凌烨听到皇城禁卫军禀报的时候,本也以为这位女城主是来谈条件要人的,但却没想到,她是来交还苍梧方氏地望,以及赴死的。
    十六世家始终高于九州的其他著族,他们拥有太祖对天地立誓后赐下的地望。对十六世家来说,皇权斗争里站错了队并不最可怕,不过是当代人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