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太爷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颜愈应下,即刻出了书房吩咐人去办。
颜老太爷负手站在原地,烛光明灭映照着他苍老而锋利的面容,他凝视着长子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有一句话颜老太爷没有说,拿下颜懋只是个警示,陛下日后如若一意孤行,置世家人脉根基于不顾……那么敬王离那个位置,差得也许就没那么远了。
都是龙子凤孙……当年太后临朝、齐王掌权的时候,可是连科举都没开。
……
隔着一条街,两个时辰前,颜相府内。
颜懋同礼部尚书议完恩科章程,从尚书台回来一进家门,颜沧就匆匆地迎了上来,沉声道:“相爷,半个时辰前,颜老太爷秘密抵京,已经进了庆国公府。”
颜懋不慌不忙:“来的比我想的要慢些,看来老爷子身子骨确实是不好了。”
“相爷!”颜沧急得变了声,“老太爷一看就是冲着您来的!你……”
颜懋径直往书房走,语气还是淡淡的,“我知道。”
颜沧听他这从容语气,狐疑道:“那相爷有对策了?”
颜懋敛下眼帘,没有说话。
该来的,挡不住。
他沉默良晌,忽而道:“宫里今天来人了没有?”
“哦,来了。”颜沧觑了一眼他神色,斟酌着语气,慢慢地将云非的事禀了一遍,“公子似乎想见您,相爷,您看……”
“嗯。”颜懋点点头,不置可否。
颜沧见他不反对,连忙趁热打铁,试探着劝道:“上次您在庆国公府点破了别人在公子身边安插的眼线,公子又不是小孩子,肯定知道好坏,您和颜悦色地说两句,一来二去的,自然就……”
颜沧话说一半,却见颜懋脸色愈来愈凝重,登时吓了一跳,“相爷?”
“云非,我自有安排。”颜懋沉声开口说,“御前今天也收到老爷子来京的消息了吧?”
“是。”颜沧点头,“影卫来传话的时候,提了此事。”
颜懋皱着眉,低声道:“那陛下势必不会袖手旁观,他掌权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致仕,陛下并不足够了解……”
“相爷?”
颜懋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老爷子只要出手,定是奔着一击得中去的,他恐怕安好了连环套等着,陛下不动则已,动了才得要失大局……”
“明早立刻去太微城知会一声,”颜相转头吩咐,“明日敬诚殿若有关于我的旨意传往中书门下用印,让二省务必拦上一拦。”
1八议、官当、减赎都是古代对特定人减刑减罪的制度,每个朝代适用的标准不一样。“议亲”这一个小点里把老师也算进去了,系私设,是出于“天地君亲师”以及世界观背景原因的考量。关于颜相帝师的问题,以及与陛下的君臣关系,马上就会讲到。
第162章 难为(上)
卯初两刻,东边天空才蒙蒙亮,帝都京兆府下设的官衙门口来了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的老妇人,举起拐柱对着堂鼓“咚咚咚”几声敲。
边上正打盹的值班衙役吓了一跳,霎时清醒过来,眼看老妇人又要敲鼓,衙役连忙飞奔着过去拦下她。
须知,堂鼓一响,县令再繁忙也要立即放下手中公务,升堂接状,因而只有事出紧急、重大事务,或者申大冤告大恶才能敲鼓。一些鸡毛蒜皮、邻里纠纷的等闲小事,衙门里自有一套受理的章程,乱敲堂鼓反要受刑杖。1
这会儿又是清早,还不到官衙正式办差的时间,堂鼓就更不能随便敲了。衙役怕老妪不动规矩,阻下她拄拐,问有什么冤。
谁知老妪闻见这话,登时往地上一坐,开始抹眼大哭起来。卯初时分正是帝都外城刚从睡梦中苏醒的时候,三月十六坊间开市集,住在城外的农户商贩担着瓜果货物往坊市赶,以便尽早占个位置,各官衙夜里值班的官吏也到下值换防的时间了,打着哈欠往家里去。京兆府下设的这间衙门就处在外城闹市,天虽刚亮,门口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
帝都是天子脚下,吏治最为清明,为官做宦的少有人敢仗势欺民,不然被逮住了可不是小事。这老妪坐地大哭,倒引得不少行人好奇驻足,旁边的衙役也慌了起来,一面想扶她起来,一面又连声问她要告何人,定会为她做主。
老妪却不说话,仍旧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一看就受了莫大冤苦。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役没办法,只能差同班去请法曹。
又过了两刻钟,掌理狱刑法的法曹急匆匆地赶来了,老妪大抵是见到了能做主的人,止了哭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哀声开口,说要告她儿子忤逆不孝。
这话一出,值班衙役和围观的行人齐齐大惊,法曹神色凝重了起来,命左右扶老妪起来,问她儿子做了何等恶事。
老妪满面悲愤,说孽子背地里如何如何诅詈父母,她和丈夫健在的时候孽子便自己另立户口,私攒钱财,几年间从未行过奉养之事,并又在外头跟人逞凶斗狠,惹了事还危及家里,父亲被气得卧病不能起身,那孽子却连回来看一眼都不曾。
大不孝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中的重罪,一经查实,便要治以弃市死罪。家里子女多的,谁还没有一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了?可再是气怒恼恨,也少有父母愿意将逆子告官——这是一条绝路,若非忍无可忍,不会有哪个父母肯走的。
同情弱者是绝大多数人的天性和本能,告状的人愈是憔悴不堪,作恶的人就显得越可恶。老妪形容枯槁,声泪俱下,几次差点昏死过去,看得围观行人登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孽障枉为人子!
法曹满面肃容,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问清老妪家住何处,即刻传令拿逆子归案。
日出东方,坊市一开,来往的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外城官衙门口这一出极其罕有的逆子不孝大案,被过往见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在坊市间传开,围观的人凑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官衙已正式升了堂,待辰时初刻,案犯带到,还没等审理,围观的人群就掀起了一阵唾骂。
案件审理的十分顺利,逆子一被押到堂上就慌了神,根本无从辩解,痛哭流涕地向母亲祈求饶恕,再加上法曹一并传了里正和邻居来,一问果然已经分出门户,别籍异财,老妪所言句句属实。
围观的人群顿时群情激愤!这逆子是板上钉钉的不孝大罪了,罪至枭首弃市,外设衙门无法判处,即刻移交京兆府,请府尹决断。
案子不出一个时辰就悉数审完,可激愤的人声却远没有结束。父母告子,一年难遇一回,加上这逆子着实可恶,事情很快流传开来,坊间瞩目,不出半天就传遍了帝都外城。待到了京兆府,涉死之罪上禀三法司,连带着也入了许多内城的高官公卿之耳。
……
未正两刻,敬诚殿里,凌烨刚从暖阁出来,御前就有侍读学士捧着托盘在书房门口求见。
凌烨见托盘中的圣旨,不由皱眉。这是他昨日御笔亲拟加封颜相为太师的圣旨,旨意中书明了颜相帝师之名的缘由,可谓名正而言顺。圣旨到中书门下用印备案,该顺当无阻才是,更何况门下侍中是他的人,怎么会被拦下来?
凡御笔之诏,中书门下有一次认为不妥而驳回的权力,意在请皇帝三思。凌烨沉下容色,道:“发回去,命门下用印。”
跪地的侍读学士也有些不解,如实道:“启禀陛下,侍中说,是颜相一早差人来了太微城,请门下转达陛下三思……”
凌烨端着茶盏的手一滞,还不等他理清思绪,有天子影卫急匆匆地请见入殿,侍读学士随即告退,影卫便将京兆府外设官衙的事情禀了一遍。
这出逆子不孝的案子在城中传得出奇的快,不出一天的功夫,帝都内外城就都有所耳闻这不是一句事出罕见就可以解释的,没有人在背后引导是绝对不可能的。在这个停行卷的档口上,帝都的风吹草动、民间舆情极为重要,监察影卫直觉不妙,赶忙禀了上来。
皇帝闻言,足足怔了几息,他捏着茶杯托盏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继而泛起青白色。影卫跪在御案前,只听咔嚓一声,他下意识一抬头,就见托盏碎裂,上头放着的杯子一歪,热热的茶汤顺势泼了皇帝一手,影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杯子落地,“咚”的一声响。
皇帝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封圣旨,下不去了。
是(上),其实是一半,后面写的不太行,很纠结,被我推翻重写了,明天会更(下)。
这是个出招的开始,算是前奏,(下)会写完。
1关于堂鼓的用途,参考了百度360图书馆的一篇文章。
第163章 难为(下)
与其说案子传得很快有人引导,不如说,背后出招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藏着。
世家望族重名声要脸面,即便想从大不孝入手,也不可能由颜老太爷亲自出面去京兆府状告颜相,必须得借个引子,将要讲的话说出来。
因而根本无需隐瞒用心,前脚有逆子案传遍帝都内外城,后脚就有世家党的御史“自然而然”地想起颜相年轻时叛出家族自立门户,不也是一种“别籍异财”吗?他这二十年在帝都为官从政,一直做到尚书令,有回过澹川侍奉父母吗?当然没有。他与长兄庆国公颜愈的关系有目共睹,疏淡到近乎冷漠,全无悌友之义。他结党营私,领头停行卷,引起世家公愤,不也是一种别样的“逞凶斗狠”、有危父母吗?
……
果不其然,当天傍晚,敬诚殿就收到了御史以不孝之罪参奏颜相的折子。而这日晚间,一路风尘仆仆从澹川赶到帝都的颜老太爷,由于奔波疲惫,身体不幸抱恙,染了疾病,连面圣请安都不能了,只能上个请安兼请罪的折子以表忠君之心。
病从何起,庆国公府对外没说,但还用问吗?当然是被颜懋这逆子的所作所为给气的,不然老太爷不在澹川颐养天年,紧赶慢赶地跑来帝都做什么?
老父这一卧病,更坐实了颜相的不孝,翌日上午,参奏的折子越来越多,像雪片一样飞进了敬诚殿。
而原本因为停卷初定而偃旗息鼓的那些世家旁支子弟,也在这时“扬眉吐气”了起来,他们在书局、酒馆、茶经楼,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事大肆传扬了出去。
平民百姓哪里懂什么党同伐异,比起前一日老母状告逆子,位高权重的尚书令不孝父母,才更让人私下里津津乐道。一时间,颜府之事很快成为了帝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百官们来说,颜懋的不孝之过不仅及于他本人,还有他领头的停行卷。三月十五朝议初定后,昭告九州的圣旨中书省已经在起草,如今却碍于舆情动向,不得不暂缓下来。
外头那些世家旁支子弟在借题发挥地质疑,孝是为仁之本,一个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欠缺的人,他能做什么好事呢?
大胤崇尚周礼,《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中首刑即为“不孝”。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颜相做什么都是错的。
皇帝看着一封封参奏的折子,大把的罪状列在上头,说的煞有介事。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党同伐异时为了罗织罪名,恨不得对方多吃一口饭都要加一条骄奢侈靡。
皇帝知道这些人的初衷是为了阻扰停卷,可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叫他们如愿,不把颜相扒下一层皮来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颜懋在尚书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快十年。从前他虽大肆揽权,行事恣意,时不时的给世家党使绊子,但却不像这回停行卷一样,动摇的是几乎所有世家未来百年的人脉基石。只要有这样一回,世家大族就会联合起来,不容他再担丞相之职。
凌烨即位时尚且年少,颜懋是先帝驾崩前钦定的三位辅政大臣之一,那一年他三十又六,正值茂年,被先帝御笔亲封,破格连提三级,任为从一品尚书令,风头之盛,连同为辅政大臣的颖国公苏阙都要让他三分。
朝中许多人反对,包括颜懋的父亲和长兄,俱认为他资历尚浅、难当丞相重任,但先帝乾坤独断、手腕果决。
凌烨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做太子时,并没有真正选过太子三师,和诸皇子一样,在四知殿由沈太傅一体教导。先帝不会给任何一个儿子殊待,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凭本事去争。
那时颜懋还很年轻,成德皇后顾徽音是他的伯乐。因为皇后的欣赏,使得颜懋冲破了澹川颜氏的封杀,顺利来到殿试,最终凭借自己一身才华,被先帝钦点为探花。加上顾皇后将他引荐给了学圣韩师做弟子,颜懋的仕途可谓平坦。
凌烨满六岁正式入学的时候,成德皇后为他点了一批太子宾客做辅师,其中就有颜懋,先帝也首肯了。但其实太子宾客是个空有头衔并无实职的散官,很多时候仅作加封用,加上颜懋是成德皇后提拔上来的,所以此举并未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朝臣们只当陛下是在给皇后和韩师面子。
事实上似乎也确实如此,尽管有了太子宾客的头衔,颜懋却极少踏足东宫,他和他的老师一样,在朝中是个不参与任何皇子争斗的纯臣。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凌烨七岁那年,成德皇后崩逝,他在宫里失去了倚仗,母族北境顾氏又镇守边疆,鞭长莫及。加上后来钟贵妃被立为继后,她膝下齐王、敬王两个皇子,都是凌烨的劲敌。
在后来很长的夺嫡岁月里,除了姑母长宁长公主的照拂,他背后还有个暗地里时常出谋划策的人。颜懋表面上在朝堂里不偏不倚,他依旧不踏入东宫,只会在太子需要的时候,借助东宫影卫传些只言片语,话很少,但主意往往犀利大胆,鞭辟入里。
这当然瞒不过先帝的眼,但是他允许。
天和十三年,先帝驾崩,颜懋入主尚书台。
起初的两年里,他确实尽了辅政大臣之责,私下里经常指点新帝文章经略、为政之策。
但是人人都知道,权力滋养出的野心是会日益膨胀的,手掌相权的颜懋当然也不能免俗,于是他开始大肆结党,独成一派,他看临朝称制的太后不顺眼,但也不打算辅佐皇帝了,揽权擅专。
镇国公、颖国公和他分道扬镳,韩师也斥他不忠不义,既对不起成德皇后当年的知遇再造之恩,也对不起先帝的破格提携。
其实后来许多次,就连凌烨这个知情人也对颜相的初心产生过动摇。
宣熙二年腊月,齐王喜得嫡子,太后圣心大悦,命百官齐齐恭贺。这对母子的势力如日中天,狼子野心朝堂皆知。
转过天就是宣熙三年,颜相在大年初八,顺星节那日入宫觐见,和皇帝说了一番话——
“忠纯之臣得有名声,有许多事是做不了的,但是专横的僭臣可以。陛下身边已经有很多忠臣,镇国公、颖国公都身系一族,有家族儿孙需要他们荫庇,不可妄堕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