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穆熙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你师兄说的对,你是没找到媳妇儿两手空空的回去,怕被你爹骂吧?
“……”叶书离不言语了。
穆熙云也没难为他,“行,那明天你直接就去广陵吧,我回漓山和他说。”
叶书离欣然应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师叔,我去广陵的事儿先别和师兄说了,免得提及广陵他想起小师叔,徒添心结。”
……
帝都内城,永安侯府。
萧高旻进了门,老管家连忙带着小厮过来牵马,殷切道:“世子回来啦。”
“嗯。”萧高旻随意应了一声,吩咐道,“让人收拾一下行装,我后天回宜崇。”
管家接过马鞭递给小厮,闻言一惊:“世子后天就走?怎的这般突然?”
萧高旻点头,淡淡道:“该办的事办完了,留在这儿又没什么意趣了,还是回去吧。对了,老伯,我爹呢?”
他明显情绪不高,管家知劝不住,只好道:“侯爷在书房呢,世子且去吧。”
*
萧高旻说该办事儿办完了,倒也并非虚言。
永安侯府书房里,他见了萧温琮,将来时与苏朗所讲之言复述了一遍,沉声道:“我说科举行卷不妥,不如直接开考,苏朗并未驳我。”
房里沉默一阵,永安侯扔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远眺,半晌后叹了一声:“果然如此,我们陛下颇有雄心壮志呐。”
萧高旻问:“父亲觉得,壮志难酬吗?”
“难。”萧温琮毫不犹豫,顿了顿笃定道,“但也不是不可酬。要看皇帝的心坚不坚,因为一定会有人死。”
萧温琮转过身,踱步回书案后坐下,缓缓道:“古书云,‘内力不足必借外力’。敬王复辟如此,皇帝酬志亦如是。敬王借不借的到是以后的事,但皇帝至少已是一箭三雕了。”1
萧高旻持着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甜汤,头也不抬地说:“颖海、虞疆、江锦城。”
萧侯揉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道:“看得还挺清楚,没白来帝都。”
“你干嘛?把我头发都弄乱了。”世子撤身躲开他爹的手,甩了甩头,掀起眼帘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自古哪个帝王不想开疆拓土?哪个臣子没有个‘忠武’梦?”
“明摆着?”萧侯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你这‘明摆着’的两句话,朝中能看出来的不超过这个数。当局者迷啊。”
“你说的对,”萧侯轻叹,“没有哪个帝王不想开疆拓土、万国来朝,当今也想。虞疆这场内乱是个很好的时机,北狄蠢蠢欲动,大胤亦有盘算,谁稀罕那虞疆危溪王子不痛不痒地称一声臣呀?要的是绝对征服,要让那块土地从此打上大胤的徽记,如此才能彻底平止靖州边陲子民的离乱之苦,能让皇帝成就百世不祧之业,也能让臣子挣到‘忠武’的身后名。”
“大胤立国几百年,才出过几个‘忠武’?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当年朔州总督顾崇山七拒北狄、驰骋虞疆,戎马一生,大大小小战功无数,最后死在了沙场上,才勉强得了这个谥号。论功绩他确实配得上,但可惜他死的时候掌权的是太后,顾崇山是皇帝的母舅,也是太后、齐王最大的忌惮。要不是先帝有远见,以防万一给皇帝留了道白纸黑字的遗旨,顾崇山都拿不到这个‘忠武’。只要不谋反,一个‘忠武’能保后世三代无虞、平爵承袭而不降等,如此,北境顾氏才得以没了主心骨而不衰。”
“苏阙也是武将,亦有平叛之功,骇敌之能,他也想。真论起来,他还比顾崇山更适合。顾崇山是纯正的武将,苏阙有出将入相之能,文武全才,‘忠武’二字再合适不过。但他还差了点火候。”
萧高旻接道:“虞疆就是那个火候。”
“只是如今朝中有敬王这个内患未除,陛下腾不出手来西征虞疆,否则前方打起仗来,后边立刻就要失火,只能用耗字诀。督抚靖庆二州这件事,并不是非颖国公苏阙不可,但是今日谁去了,待以后西征虞疆的时机成熟,谁就能成就封狼居胥之功、勒石燕然之业。一个‘忠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皇帝酬志、敬王复辟都要借虞疆这个外力,只是在位掌权的是凌烨,棋也得是他先下。
选颖国公苏阙督抚靖州——可谓四两拨千斤,这一招成就了苏阙,作为交换,也让皇帝拿到了颖海苏氏在科举行卷上的那分话语权;苏阙本人久经沙场运筹帷幄,有能力有威望,让他去耗着虞疆以熟悉形势,日后待时机成熟,西征虞疆之事由他统率,皇帝也放心;而颖国公往靖庆二州一坐,同时能镇住敬王从江锦城伸来的手,让他再借不到虞疆这分外力。
萧高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数少了,一箭不止三只雕呢。皇帝这一招妙就妙在全然不露声色,科举不行卷,会动到所有世族的利益,绝对是能让整个朝堂炸开锅的事,皇帝已经开始布局了,朝臣们却连点风雨的意头都没察觉出来——成全颖国公苏阙去靖庆二州,是其中很关键的一环,可这一环却是在正月二十的大朝会上,文武大臣们一起商议出来的,皇帝只点头说了个“可”字。
真是被这俩人联手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萧高旻扯了下嘴角,又道:“我今天和苏朗说的那番话,不能只算是试探吧?父亲愿意帮陛下酬志?”
永安侯世子能从苏朗的反应里察觉皇帝的倾向,同样的,他今日所言,苏朗也会转述给皇帝。
——代表了宜崇萧氏的态度。
“嗯。”萧温琮点头,轻描淡写地道,“也不能算是帮,只是我不会反对罢了。”
萧温琮微微笑了一下,沉声道:“萧萧,太祖皇后萧明棠曾给萧家留过一句箴言,取自《商君书》,曰:‘国弱民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萧高旻听言一凛,《商君书》是天下第一禁书,历朝历代,只有帝王和储君才有资格细读。
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宜崇萧氏却随着大胤皇朝延绵至今,始终保持着九州第一世家的地位,从未有过低谷。背靠宜山书院固然是其中原因,而昭懿皇后给萧家留下的这句告诫,才是宜崇萧氏长盛不衰的密钥。
国弱民强,民强国弱,“弱民”是帝王之术的要义,皇帝兴科举,就是在“弱民”,此“民”并非百姓庶人,而是世家贵族——将资源、土地、人才从世家门阀转移到皇帝也就是国家手里,统治方能稳固长久。
这是每一位皇帝都想做也必定会做的,科举已经有了雏形,终结世家行卷,即便不是凌烨,也会是下一个。
当大势如此的时候,逆势而为就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常言道擒贼先擒王,在大胤皇朝,宜崇萧氏作为第一世家,是世族内部天然的“贼王”。
“科举这把刀虽然疼,但是落到萧氏身上不过伤了点皮毛,算不得什么,宜山书院是军中第四系的培植地之一,萧家从来不靠什么科举。”
“老世族想反对就反对,反正我萧家不当那个‘贼王’。趁着书院庆典在即,我也回宜崇躲清静。”萧温琮说,又问儿子道:“萧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萧高旻尝了一口甜汤,懒懒地说:“后天。”
后天正月廿五,宣政殿大朝会,萧侯得去,言下之意便是萧侯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反正世子不带他。
“后天就走?”萧温琮有点失望,狐疑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半晌说道:“萧萧,我怎么感觉你这两天情绪不太对啊?”
“嗯?”萧高旻抬头,“我怎么了?”
“说不上来,反正以前可没见你这样,一天到晚做什么都兴致阑珊的。”萧侯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甜汤,随口开了个玩笑道:“萧萧,你不会是喜欢上什么姑娘了吧,但是人家没看上你?不过也不应该啊……以你的条件,她要是嫁过来,可就是……”
萧侯正兀自盘算着,对面的世子面色却变了几变,最后凝成了恼羞成怒,将手里的勺子一扔,凶道:“喝你的甜汤吧!我明天就走!”
萧温琮慌忙接住那只绿釉荷叶勺——这可是一对儿,夫人送来的,摔坏了就是他的错,儿子摔的也会算在他头上——萧侯盯着儿子气鼓鼓的背影,喃喃道:“真不对啊……”
*
世子爷虽然嘴上说明天就走,到底还是被永安侯夫人留了一日,廿五方启程,彼时叶书离已经离开了,也是世子早已知道的事。
然而有意料之中,便有意料之外。
去宜崇最便捷的一条水路,广陵是其中必经之地。
这条路,叶书离祭他小师叔要走,萧高旻回家也要走。
于是五日后,昌州水道广陵码头,永安侯府一行人收拾妥当,请他们世子登船。萧高旻刚踏进码头,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他一怔,缓缓走近,那个人也转过身来,笑眼弯弯,懒洋洋地说——
“世子,别来无恙。”
1“复辟之乱,内力不足必借外力。”引自《裂变》台词,是在网上看到的,查了一下出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最原始的。2本章剧情部分可以与“142章 虞疆”结合阅读。柿子和苏朗路上所言见上一章。剧情章比较长,因为想将相关的剧情点一次性写完,也不知道写清楚直白了没有……3“忠武”可以算是臣子最好的谥号了,是个文武通谥,一般是文武全才。不过各朝各代谥法也不太一样,本文里忠武最好,没有之一。4柿子和书离去宜崇的这一路,以及后来在宜山书院的种种,请先自行想象,番外见。下章回00子和花的主线,写点欢快的,又要迫害花了哈哈哈哈。
第149章 阿月(上)(二合一)
正月廿四上午,送走了穆熙云和叶书离,楚珩回了九重阙。
到武英殿销过假,领了御前当值的符牌,楚珩往靖章宫去。想来是年前太庙陪祀加上这段时间穆熙云在京的缘故,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了御前侍墨身后有强大的倚仗,不能再跟以前一样轻视了,这一路上主动跟楚珩打招呼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到敬诚殿的时候正是午时初,楚珩进去内书房,见苏朗也在,正在跟凌烨说话。
于是楚珩上前准备行礼请安。
凌烨倚在南明窗下的坐榻上,抬起眸帘扫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免了,赐座,朕等会儿有话问你。”
楚珩道是,挨着苏朗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了。
略听了两耳朵,苏朗应是在跟皇帝聊颖海苏氏门下的行卷,他来了有一会儿了,说说笑笑没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尾声。
临了,皇帝说:“放你几天假,不用来回往宫里跑了,回家多陪陪你父亲,等出了正月,他就要动身去西北了,这一趟没个一两年难能回来。”
苏朗谢恩应是。
颖国公苏阙往靖庆二州督察抚军,接管一应虞疆事宜,正月二十大朝会上公议定下此事后,昨晚下发明旨,算是尘埃落定了。
颖国公苏阙是个纯臣,功高望重,他不像老镇国公那样善武输文,苏阙用兵骁勇精准,难得还文采斐然,以他的声望,若人在朝中,恩科副考官保不齐就有他一个。主副同考官的名额拢共就这么些,僧多粥少,各大大小小的世家绞尽脑汁地思索怎么才能多分一杯羹。借虞疆之事把颖国公合情合理地送走了,空下来的副考官名额,旁人就能争一争了。
朝中臣子们十有八九都是这想头,风雨前夕太过平静,以至于谁也没有瞧出底下悄然汇聚的暗流——皇帝这时候将自己的股肱派出去,为的可不是白白送出一个名额。
楚珩微侧眸看了苏朗一眼,颖国公膝下两个嫡子,长子苏照身体不好,生来羸弱,多疾多病;次子苏朗才是颖海真正的未来。而苏朗就在天子近卫营,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六七岁的时候就到了帝都,算是太子伴读,自小和皇帝一起长大,情分有,保证……也有。
事情禀完,苏朗告退离开,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凌烨倾身过去拽住楚珩的手将他拉到榻上,抱住了什么也不说,先亲了两口。
楚珩歪在他怀里,挑着眉道:“陛下问话原来要这样问?”
“那得看是问谁,问山花可不就得这样。”凌烨笑起来,道,“没在外面用午膳吧?走,我们回明承殿。”
说着拉起楚珩,也不叫内侍宫女摆驾,两个人从书房后门出去,溜溜哒哒地往明承殿走。
初春时节,午时的阳光温柔和煦,照在人上只觉得暖暖的,这条小路通往帝王寝宫,来往的宫人极少。小道两旁种着四季常青的树木,两两对称,修剪得十分整肃。
“回头让司苑带着花木册子过来,我们挑挑看栽些什么花草,外头御道就算了,这些往寝宫去的小路总可以装点一下,省得总这样单调索然,了无意趣的。”
“嗯?”楚珩顺着凌烨的目光扫了一圈,侧头望向他,笑道,“九重阙不是要讲究大气庄严,这条路你都走了好些年,怎么今天才突然想起来装点?”
他们的步伐很缓,在天光里慢慢晃悠着前行,凌烨牵着楚珩的手,一边轻轻挠着他掌心,一边品鉴着以前从未留心过的四周景色,展眉说道:“和你一起住,这就不只是九重阙了。自己家里当然要好好拾缀,一花一木我现在都想挑拣,将这条小径收拾出来,种些花草竹树,待到夏天翠樾满径,走在里面清爽凉快,比摆驾御道要惬意。”
楚珩想了一想,道:“若是夏天走,除了花树,沿路再种几株七里香、晚香玉,好驱赶蚊虫。”
边走边商量着,过了一会儿,凌烨又摇头改了主意:“等到夏天,我们就搬到观澜湖上的玉华宫里去住,那儿四面环水,槐柳相映,最为凉快爽致,届时这里的夏景装点得再好也不时常走了,不然还是种些银杏红枫?等到秋天住回来,这一路景色也有了。”
……
惬心闲适地漫步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明承殿,凌烨让人去毓正宫将清晏带来,午膳烤鹿肉吃。
鹿是他们昨天下午在上林苑打的,放出的血泡了鹿血酒,新鲜鹿肉腌制入味,只等着中午楚珩回来一起烤了。
在外面摆了烤炉驾好铁丝网,正品着酒,清晏到了,从车上一被抱到地面,大白团子就迈进门槛小跑着过来,先朝凌烨喊了声“父皇”,继而跑到楚珩怀里,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珩的脸瞧,片刻后团子疑惑地看向凌烨:“哪里有露珠一样的豆豆,什么都没有呀……”
团子正是什么都想看看的年龄,对水痘也十分好奇,楚珩不禁笑起来,在他的小圆脸上捏了一下,“都好了怎么还会有?让你看见那岂不是也要过给你?”
“唔……”团子摸了摸脸,歪着头问:“阿晏以后也会长露珠豆豆吗?”
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楚珩哭笑不得,想了想,回答道:“长不长说不好,但是痘痘不能碰,不然就会一直留在脸上了,就像这样——”说着伸手沾了一滴鹿血酒轻轻点在大白团子的鼻尖,唤宫女拿来镜子给他看。
清晏捧着鎏金镜子,睁大眼睛端详着鼻尖上红红的一个点,伸手头试探着碰了碰,过了一会儿摇摇头将镜子放回宫女怀里,奶声奶气地说:“不好玩,阿晏还是不要豆豆了。”
楚珩揉了揉他的头,轻笑出声。
大白团子到了,人来齐了,鹿肉可以上烤架了。
凌烨让内侍呈了盏糖蒸酥酪放到团子跟前,自己抬手欲往楚珩杯子里斟酒。
楚珩却挡住他手腕,拿起那只酒杯在掌心里看了看,又瞥了一眼壶中的酒,摇头说:“这个翡翠斗是刚才随手取的,斗的颜色太深,衬不出酒色之丹艳,我记得有套白玉荷叶口的杯子,上回我用它斟梅花酒来着,就用那个吧,那个好看。”
“白玉盛朱酒?”凌烨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笑,点头说好,唤了内侍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