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郡王和沈家的车队已然临近,领头开道的八名华服护卫见路中停着架车,不禁皱了皱眉,其中一人驭马快步上前,正欲开口呵斥,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永安侯世子的脸。
护卫神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们是慎郡王府的人,自然清楚自家主子和永安侯世子的过节,也领教过萧高旻的脾气,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握紧缰绳犹豫片刻,只得回头禀报。
前行的车队就此停下。
围观等候的百姓乍然见到此等场面,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谈论。
不多时,那边第一辆华车的檀木门被打开,慎郡王凌祺然揣着手炉缓步走了下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仪态雍容,面上带着薄怒,冷冷地看着站在对面车舆前的人。
世子把玩着从侍从手里拿过的软鞭,头也不抬地淡淡道:“请慎小王爷安。”
他虽正式袭了爵,但还未及冠,依惯例可在称呼前加个“小”字,只是从萧高旻嘴里喊出来,怎么听怎么让人难受。1
“请安?”凌祺然嗤笑一声,气声道:“萧高旻,本王给你半盏茶的时间,即刻滚开。”
“否则呢?”
凌祺然一愣。
萧高旻撩起眼皮,捏着鞭子漫不经心地道:“我说,我要是不让呢?”
“你……”
萧高旻打断他,持鞭一指路面,“宣平街这么宽,你过得我也过得,怎么就得要我让了?”
他略一停顿,上下打量凌祺然几眼,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慎小王爷,恕我直言,今天若是换了你堂兄敬亲王,我兴许还愿意让让,但是你——”
对话声传进车厢内,叶书离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世子爷平日里虽然行事嚣张恣意,但总能寻到些章法道理。
几年前,叶书离和萧高旻第一回 在宜山书院见面就动了手,可细究起来,那也是因为萧高旻觉得他们多管了宜崇的闲事,加之有心试探漓山深浅的缘故。
可今日他和慎郡王的这番话,倒像是在故意挑衅惹事一般,摆明了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慎郡王气红了眼,胸前剧烈起伏几下,一把将描金手炉砸在地上,指着萧高旻,怒声命令:“来人!萧高旻以下犯上,给本王拿下!”
他话音刚落,身后华车内忽而传来一声:“郡王——”
檀木车门再次打开,高挑瘦削的青年扶着护卫的手踩着车凳下来,握着拳咳了两声。
凌祺然一听见他声音,立刻敛了周身戾气,转身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皱眉问:“外面那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青年拍了拍慎郡王的手,两个人再次走上前。青年面容苍白,唇色极淡,整个人像是从冰雪中走出来,眉梢眼角笼着层寒意。他拢了拢身上的云白狐裘,略一颔首,“世子,有礼。”
萧高旻没理,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慎郡王,“拿我?”
慎郡王这会已然冷静大半,听言微微一滞。
萧高旻极轻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凌祺然,你先去敬诚殿请了圣旨再来跟我说这两个字。你若是急,不然现在我进宫帮你去请?”
——超品永安侯世袭罔替,宜崇萧氏的世子有不经奏请,随时进宫面圣的特权,在这上头,就算是凌祺然这个郡王都比不得。
凌祺然面色涨红,气得咬牙切齿,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去同萧高旻动手。
青年一伸手拦住慎郡王,目光越过萧高旻,看向他身后的马车,朗声道:“车里的二位不妨出来见见?”
既然被人点到了,苏朗和叶书离就不得不出来了。苏朗拱手施了个礼:“臣请慎小王爷安。”
凌祺然面色稍霁,冷哼一声没说话。
倒是那青年眉目凛然,咳了两声,不急不缓地淡声问道:“苏朗,郡王出行,你也不让么?”
萧高旻微微变色,立时截断青年的话,冷冷道:“永安侯府的车,让不让我说了算,同他有什么干系。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着青年,道:“慎郡王大驾,非要让让其实也无妨,但是沈英柏,什么时候我需要跟你让道了?若要让,那就请慎郡王独自先行吧。”
听他言及沈英柏,凌祺然比听他说自己还怒,红着眼就要冲上前:“萧高旻,我——”
沈英柏用力按住凌祺然的手,不应萧高旻的话,看着苏朗和他身旁不知身份的叶书离,言简意赅道:“那就是不让了?”
他一针见血点到即止,凌祺然立时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命令护卫:“以下犯上,将这二人给本王拿下!”
苏朗面不改色,仍旧气静神闲地站着,叶书离:“?”
萧高旻神情骤冷,凤眸扫了一眼持刀上前的众多高阶武者,面无表情地说:“我的人你也敢动。”
沈英柏没应声,他们和萧高旻对峙良久,宜崇萧氏的人很快就会过来,人是不可能拿下的,但若是什么都不做,慎郡王的颜面就扫地了。
叶书离跟其他的世家子弟不一样,漓山嫡系极少踏足帝都,因而认识他的人很少,就更不会知道他是持了一叶孤城的城主令,代身为大乘境不方便入京的东都境主叶见微而来的。
眼下,叶书离已经缓过了从徐府出来时的那阵郁闷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被世子爷坑进去了。
不过世子爷这回还算有点良心,叶书离看了一眼挡在自己身前的萧高旻,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上前几步抬眼望向几十丈远漓山忘世居茶楼的方向,果然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师叔齐峯的身影,巧了,对面琼玉阁门前楚珩也在。
叶书离气沉丹田,朝茶楼的方向远远地喊了一声:“师叔,帮个忙啊,我都要被抓起来打了,你怎么还看热闹呢?”
他话音一落,街道两旁围观的众人齐齐跟着看向茶楼。
“……这什么时候跟永安侯世子那么好了?”齐峯心里有点纳闷。
依照叶书离一贯的作风,这会不是应该直接溜了,好让世子爷代替自己被人拿下才对吗?
虽这么想着,齐峯还是从茶楼里叫了些漓山的弟子,赶忙过去了。
忘世居的客人们十分敏锐,看掌柜的被叫走了,意识到茶楼即将变成是非之地,争相恐后地从里涌了出来,作鸟兽散。
茶楼瞬间人去楼空,楼前的一方空地人挤着人,对面清道的武者险些没拦住,场面十分混乱,琼玉阁前的武者也急忙赶去帮忙。
楚珩装作没听见叶书离的喊话,反正郡王的护卫个个本领高强,他一个塑脉境又打不过,趁着前方混乱没人拦着,悄咪咪地穿过街道,独自朝茶楼里走去。
远处,慎郡王见忘世居真有人敢过来帮忙,不怒反笑,瞥了叶书离一眼,直接命令道:“茶楼即刻查封,其中人一并拿下。”
“是!”
郡王府侧方卫队齐齐应声,持着佩刀就冲了过来。
才穿过人群刚刚踏进忘世居的楚珩:“?”
与此同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凌祺然、萧高旻几个人正对峙着,这边横街上突然一声骏马嘶鸣,又驶进来了一架不长眼的车。
1因未及冠而称小王爷,可以视为私设
第81章 世子(三)
凌烨用了半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也只画好了腊月的水仙和冬月的山茶,按照这个速度,剩下的十幅花令还要画上好几天,想想就发愁。
晚上的时候,他一个人用了晚膳,睡前在灯下翻了两页书,看话本子里讲两个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处,到了自己这,连睡觉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
这种委屈酝酿了一夜,在第二天独自用早膳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凌烨看着桌上那碟蜜渍金桔,想了想,朝高公公吩咐道:“去看看清晏醒了没有,等会叫人把他抱来。”
*
午时两刻,宣平街。
楚珩还没来得及折道出门,就被涌进茶楼的郡王府护卫齐齐围住。
楚珩一个头两个大:“等等!我不是茶楼的人……”
领头的重重哼了一声:“是不是,抓走审完了就知道了,人家都朝外跑就你一个往里进,形迹最是可疑,给我拿下!捆起来!”
楚珩:“……”
护卫们上上下下搜查了两圈,茶楼里的客人方才都已经跑光了,干活的一半被齐峯叫过去帮叶书离,另一半全挤在楼前人群里看热闹,于是最终,被抓的就只楚珩一个。
这厢楚珩正挣扎着给自己辩解,那边横街上,突然驶进来的一架马车打断了两方对峙。
慎郡王凌祺然这会儿耐心已经耗尽,目光掠过那辆马车,冷冷地扫了一眼负责清道的武者。
领头的武者冷汗都要滴下来了,路上遇到永安侯世子,已经惹了主子不快,现下萧高旻还没打发走呢,没成想这又来了一个添堵的。
那武者连忙叫了几个人,持刀佩剑地跑过去,问也不问姓名,直接开口斥退。
——这倒不是他们莽撞,满帝都除了几位皇族的叔伯兄长,凌祺然堂堂郡王之尊,遇上谁都是被恭迎礼敬的份。眼前这马车古朴无华,就算里头又是贵人微服,至多也就是像永安侯世子这样,横竖再贵都不会贵过郡王去。
于是清道的几名武者很放心地开口呵斥了。
马车已经行至路口,再有几十丈远就是琼玉阁,凌烨来之前已经问过,知道楚珩一上午都在这,现下见马车临近骤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询,就听见外头一阵刀兵出鞘,武者斥喝:“郡王仪仗在此,闲杂人等避让!”
驾车的是两名便装的天子影卫,见刀剑相指,当即把脸一沉,目光迅速往两旁扫过,巡查的其他影卫此刻已经不着痕迹地汇聚在街道两旁的人群中,绷紧了弦齐齐看向此处,俨然随时准备出手。
驾车影卫不动声色地比了个“待命”的手势,辨了一眼前方对峙几人的身份,隔着马车门帘向凌烨低声禀报。
那几名清道的武者见车中人非但不理会,还敢在原地磨磨蹭蹭,回头看了一眼面色不佳的主子,登时又急又恼,上前半步又怒喝一声:“速速退开!”
斥音刚落,马车轩窗从里打开,一个团子好奇地探出头来,声音稚糯:“谁呀?”
此刻凌祺然和萧高旻正对峙着,四周围观的百姓见场面紧张,生怕一个不注意惹恼了哪位贵人,谁也不敢多说话,四周正是一片安静。这声童音来得格外突兀,萧高旻几个人都是武道中的佼佼者,听音辨位,下意识地就朝说话者的方向望了一眼——
凌烨正听着影卫禀报,一时不察,竟让清晏手快地开了轩窗。凌祺然、萧高旻几个人目光扫过来时,就见车里探出一只手,虚虚挡着团子的头,迅速地将他揽了回去。
轩窗落下前,几个人隐隐约约地看见了里头青年的半边侧脸,那稚嫩的童音喊了一声,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依稀像是“父皇”两个字。
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惊疑不定地互相对视一眼。苏朗最先凝神,仔细认了认驾车侍从的脸,面色微变,他挥开阻拦的郡王府护卫,疾步上前,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苏朗和皇帝从前一起在顾公座下学过武,有师出同门的情谊。
慎郡王当然也知此事,紧张地望向马车,等待苏朗辨认来人身份。
凌烨正在车里瞅着清晏。
大白团子也知道自己方才喊漏嘴了,出宫前父皇再三交代过在外不许这样喊,团子眨巴着眼睛,心虚地低下头。
凌烨只好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等会出去不许再叫错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团子抱到另一边坐着,伸手推开轩窗,对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扫了一眼又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苏朗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解释,回头看着世子爷和慎郡王。
与此同时,谁也不曾注意,不远处慎郡王府和沈家的车队中,第二辆华车的轩窗被人悄悄掀开一角。
这边慎郡王凌祺然清楚地看见了皇帝的脸,厉声疾命几个清道的武者退下,再看他们正持刀拔剑的指着马车,简直要多大不敬有多大不敬。
凌祺然头皮发麻,面色惨淡,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怕在围观百姓面前暴露皇帝身份,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叫“堂兄”,连带着请罪的话都只能揣在肚子里。
这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要在皇帝面前失了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