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月拍案、挥掌、抓壶直至最终将茶壶放回石桌,所有这些裹挟着内力动作,仿佛都与凌启手边的这杯茶无关,瓷盏里的水面连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不曾有。
这三尺见方的石桌在漓山东君的掌下,似乎完全被割裂成两个世界,他自己与凌启的两只茶盏被悄然间隔离出去。茶桌上所有物什的动与静全掌握在他那只白皙如玉、温润修长的手间,一切都收放自如,皆凭他意。
院落外隐隐传来人落地闷哼的声响,不出意外应当是驿站里其他世家权贵派来的暗探。坐在桌旁的两个人神色如常,谁都没有去管。
这仿佛只是谈话间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姬无月抿了口茶,继续方才的话说道:“凌统领若是想问我,那么三个月前,我不在帝都。”
——这是漓山东君能给出的合理答复,也是天子影卫能够过问的边界。
凌启对他的话并不意外,却垂着眼依旧未作表态。
姬无月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道:“据楚珩寄给他师父的信里说,凌统领有事找我,是因为三个月前,八月十二那日,帝春台来了位不速之客?”
“但是凌统领,”姬无月声音微冷,“我不得不说一句,莫要说帝都,过去十年,我连中州都未曾踏足过。至于这帝春台的事,你们天子影卫恐怕是问错人了。”
凌启面色不动,半晌,他抬眸看向神态自若的漓山东君,平静道:“既然东君给了诚意,那我也多说一句。”
“为着漓山好,我希望帝春台确实与东君无关,因为这件事,关于江锦城。”
姬无月捏着杯子的手忽而一顿。
……
中州,安繁。
作为中宛二州的交界,安繁城可谓地如其名,安定繁荣而又四通八达,往来于两州之间的旅客商人、游学各地的青年才俊、在外历练的修习武者都爱在此歇歇脚,城里城外日日都是人流往来者众。
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帝都戒严后,中州四界设临时关隘,开始稽查过往行旅,安繁知府秦方就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成天像个陀螺一样亲自在几座城门间转来转去,生怕有心怀不轨之徒从安繁混进中州。
日入时分,安繁城门处过往人流渐疏,秦方奔波了一天,回到府里正准备喝口茶歇一歇,不想屁股都还没碰到椅子,城门守卫忽然骑着马急急来报——
江锦城敬王的仪仗到了。
秦方一愣,好半天也没声,等守卫又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当下立刻正衣冠着官服,依照礼制,匆忙率领安繁城一众大小官员到城门二十里外亲迎。
秦方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他出身寒门,没什么背景,是先帝年间科举选仕考上来的。为官几十年,如今做到一城知府,靠的就是安安分分,不趟半点浑水。
敬王食邑江锦城临着澜江,他本以为敬王会走更便捷的水道去帝都,也巴不得这位超品亲王不走陆路。结果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敬王仪仗恰好途经安繁进入中州。
虽说如今九州大局初定,钟太后还政于帝,退居慈和宫,潜心礼佛颐养天年,可是两宫之间既已隔着杀子深恨夷族血仇,钟太后又怎能心甘情愿。她手掌天子权柄多年,母家砚溪钟氏又是开国十六姓之一,底下势力盘根错节、遍布九州,绝非是一年半载就能清除干净的。
如今齐王是没了,可太后膝下却还有个先皇御笔亲封的敬亲王,正经的先皇嫡子,身份敏感却又贵重,除非是谋反作乱,否则皇帝轻易也动不得他。
读过史的都知道,谋反这种事,败了才叫谋反,如若成了,那就是顺应天意,承天受命。敬王凌熠有没有他长兄齐王的那份心,单看如今这形势,谁也说不好。
秦方暗自琢磨了一路,越想头越大,整个人如临大敌,趁着恭候的功夫,连忙着人去请正在安繁附近调军的朔安侯顾铮。
敬王摆了五成亲王出行的仪仗,不消多时便到了城门二十里外,秦方领着手底下有头有脸的大小官员匆匆迎上前去,朝车队最前列的一辆宝盖华车跪地行礼。
马车的轩窗被人从里打开,又撩起半边车帘,上头传来一声散漫的调子:“秦大人,起吧,不必多礼。”
秦方借着起身的间隙,悄悄抬头瞥了一眼,见敬亲王凌熠正斜倚在窗边,眉梢挑着,眼睛含笑,衣衫有些不整,怀里似乎还拥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想来应当是敬王府的妃妾。
秦方不敢多瞧,恭声谢过,又请敬王至城内别苑暂歇。
敬王却没应声,只放下了车帘,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后,凌熠竟然抱着手炉从马车内走了下来。秦方这才注意到,他嘴上染着一抹突兀的红,显然不属于他自己,应当是车内女子朱唇上的妃色胭脂。
凌熠拢了拢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半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对秦方道:“秦大人,母后千秋大典在即,我听说踏足中州的车马如今都要先核查一番才可放行,本王也不想违了规矩,秦大人着人查查吧。”
他话音一落,王府内侍立刻支起华盖,就地设席。敬王也不顾冬日傍晚风寒天冷,抱着手炉施施然往椅子上一坐,朝秦方比了个“请”的手势,俨然一副主动配合很好说话的样子。
秦方朝迤逦数里的亲王仪仗望去,心里顿时叫苦不迭。
宝马香车内显然是有女眷在,亲王府里能跟着敬王赴京的妃妾,都是有颜面有品级的,八成都是前些年太后掌权时,为敬王从各大世家的贵女中仔细挑选的,甚至还上了皇室玉牒,哪里能任由他一个寒门知府着人核查。更何况冬月里天寒地冻,敬王就在车外等着,万一受了风寒染了病,他一个知府如何担待得起?
可帝都两宫关系敏感成那个样子,若是直接放行,万一敬王车队里真有什么猫腻,日后随便发生点事,追查下来,他都交待不了。
秦方进退两难,一个头两个大,几滴冷汗降落未落,悬悬挂在额边。心里只盼着近日在安繁附近调军的朔安侯顾铮,能够尽快带人过来。
敬亲王的面子,也只有北境顾氏的人才敢不买账。当年踏雪城顾家因为朔州总督顾崇山之死,早就与钟太后等人撕破了脸。应付敬王,没人比刻板到“听不懂人话”的朔安侯更合适了。
秦方磨蹭着时间,一面打发人沿着蜿蜒数里的亲王车队走了一圈做做样子,一面掬着笑同敬王说话,心里只盼着朔安侯能快点过来。
然而小半个时辰的时间缓缓过去,眼见夕阳已经没入了天际,晚间寒风渐起,却还是没见着朔安侯的人影。
敬王的手炉都换了两回,眼看就要彻底天黑,秦方知道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只得起身恭迎车驾进城。
敬王面上带着惊讶,半假不真地道:“这就不查了?不太好吧?”
秦方心里发苦,硬着头皮回:“王爷说笑了,您是进京与太后殿下祝寿,哪有什么要查的呢。”
“行。”敬王摆摆手,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站起身抄着手炉踏上车凳,走了两步又像是不放心似的,转过身来笑着对秦方道:“秦大人真不查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勾着,很有几分和善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天家人血脉里就镌刻着淡漠傲然,秦方没准真会以为眼前这位敬亲王只是个年轻爱玩的后生。凌熠的这张脸,乍看上去有些像先帝,轮廓冷硬棱角分明,眼睛狭长深邃如同敛着一汪寒潭,就算是笑也会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意味,怎么都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秦方眼观鼻鼻观心,垂着手又作了一揖,陪着笑道:“王爷折煞臣了,查谁也不能查王爷您,天色已晚,还请王爷至城内别苑暂歇。”
敬王“嗯”了一声,面上扔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垂眼看着弯腰维持行礼姿势的秦方,过了几息才低头踏入车内。
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敬王脸上笑容骤敛,瞥了一眼敛息屏气靠在马车壁上的异域男子,嘲讽似的挑了挑嘴角。
车里另有一道声音传来,酥软柔和,媚意荡漾,是敬王妃钟仪筠的——
“王爷辛苦,我师父她,到了。”
敬王府的车驾在落日余晖中缓缓驶入安繁城,秦方看着远处大开的城门,眼皮倏然跳了两跳。
踏上秦府马车前,他招来护卫,“朔安侯来了吗?”
护卫仍是摇摇头。秦方抓了一下身上官袍,擦擦额间虚汗,只得咬着牙上车,跟着敬王朝门户大开安繁城中行去。
彼时秦方久等不至的朔安侯顾铮,正在距离安繁城七十里外的中州西南关隘,亲自核查一行特殊的车队——南隰赴大胤的外使团。
使团的名单日前已被送到顾铮手里,朔安侯此人刻板冷硬,也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是人,那就一律请下车来,挨个核查文牒。
行至队列里最后一辆马车前,顾铮低头看了一眼使团名单,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未曾现身的人。顾铮将佩剑扣好,微微提口气,屈指敲了敲车壁。
下一瞬,车门打开,从里头从容走下来一个女人,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大胤官话,端方大气,声音听不出半点外邦口音——
“南隰,镜雪里。”
镜雪里:快欢迎我(?o?o?)我知道你们想看我和大柠檬打架,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我一点都不菜的好不好!你们以为谁都跟柠檬花一样吗?国师我就是整本书里最强的女人!
第33章 顾家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声音的主人。
夕阳远堕在天际线上,将坠未坠,漫天的霞光铺陈开来,将天穹染成几重颜色,绚烂夺目一如眼前的人。
第一眼见到镜雪里的时候,饶是淡漠冷硬如朔安侯顾铮,也会觉得这个女人美。面容只是其次,真正让人惊叹折服的是她身上一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从容与自信,无关出身无关性别也无关年龄,那是自身绝对的强大才能冶炼出的风韵气度,高不可攀如天上月,光华夺目如云边霞。
她站在那里,夕阳就照在那里,岁月不败美人,就算是在群芳中,端方大气的镜雪里也一定是第一眼就能被看到的人。
南隰巫星海尚白,镜雪里此刻穿着一袭绣着暗纹的素衣雪裘,发髻间满是银钗珠饰,银装素裹白得耀眼。如果人间雪可以拟化成人,那她一定是镜雪里的样子。
顾铮垂了下眼睛,目不斜视,接过镜雪里递过来的文牒,例行检查过后,朝这位大巫颔首致意简短道了句叨扰,便挥手招来亲卫,准备整军亲自护送南隰使团前往安繁城。
镜雪里气定神闲站在原地,望着顾铮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她花了很久的时间,学了一口字正腔圆的大胤官话,如此一来,尽管身在南隰,她对九州的政局依旧能了解颇多。
眼前这位朔安侯年过而立,是军中突起的新秀。两年前平息齐王之乱时,他在颖国公苏阙的帐下,率领中州前锋军突袭齐王大营,活捉砚溪城主,一战封侯。
但彼时齐王大势已去,以顾铮的军功,其实就算只是封为三等流侯也有些过了,可皇帝却还是给了他这个爵位。原因无他——
“顾家人。”镜雪里轻轻念了一句,唇角微牵,漾起一弯意味不明的弧度。
顾铮这厢刚刚上马,秦方派来寻他的人就快马加鞭到了面前——敬王仪仗行陆路抵达安繁城。顾铮闻言,立刻回头看了一眼转身登车的大巫镜雪里,思及其与敬王妃钟仪筠的关系,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当日晚间,敬王妃钟仪筠以私人名义拜见恩师镜雪里,敬王凌熠亦与之同行。简单的拜访过后,二人便离开了驿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并未举行宴饮。
这一晚的安繁城尽管平静祥和,但却注定有许多人一夜不眠。
翌日,仿佛避嫌似的,南隰使团晨起时分便离开了安繁,敬王仪仗则留在城中暂且休整一日。
……
天还未亮透,淡薄的圆月悬挂在天边,洒落一地溶溶水色。
孟章关外,凌启收到了顾铮从中州南界传来的密信。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敬王妃拜访恩师,半个时辰确实不算长,可是敬王同南隰国师会面,半个时辰能谈得可就太多了。
到了姬无月、镜雪里这种境界,就不是等闲高手能够监听得了的了。
昨日凌启与漓山东君在庭院中会谈,姬无月曾出过一次手,天子影卫后来去查探过,被打落的四个人隶属于入住孟章关驿站的其他几个世家,俱是归一境的顶尖高手。姬无月没杀人,但是隔着一栋墙,视线之外几十丈远,一招致昏。
漓山东君来得突然,此前没人听到过任何风声,而天子影卫首领又专程在孟章关等人,谁都知道这不会是无缘无故。这些世家主俱是曾经沧海的人精,从一点点风吹草动中都能觉出九州格局变动的苗头,漓山东君的来意,多少都会让他们感到一丝惶惶不安。
诚然昨日的会谈中,两个人也确实说了些十分重要的事。凌启并未隐瞒,将有大宗师级的人物受敬王指使,去帝春台取谛寰经的事说给了姬无月。
然而让凌启出乎意料的是,姬无月对“谛寰经”似乎很是陌生,乍一听闻这三个字,他眼里甚至微微有些迷惘。直到凌启提到“虞疆教王”,他才反应过来凌启说的是虞疆圣物谛寰经。
天和元年的西伐之战距今已有二十年,当时朝野上下对此都分外关注,一度是民间说书人最常提起的评书话头。直到后来虞疆归降尘埃落定,这场战争才渐渐从人们的记忆里淡去,成为载于青史的寥寥几句话。
让凌启感到困惑的是,姬无月是大乘境,按照正常的年龄推算,二十年前,他怎么也该记事了才是,提及当年人尽皆知“谛寰经”,姬无月应当不用任何提醒在一瞬间就能够想起,这是虞疆教王归降时奉上的圣物。
然而彼时漓山东君眼里的迷惘却并不像是作假,凌启甚至觉得,姬无月似乎就跟现在这些年轻的后生一样,他并没有真真正正经历过那段历史,仅仅只是在史书中看到过。当年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谈论的“谛寰经”,于他而言,和史书中千千万万的笔迹一样,只是三个厚重而陌生的字眼。
比起谛寰经,让姬无月更加敏感的是敬王:“凌统领,既然你直说了,那我不妨也在这里保证,帝春台的事你问错人了,只要我姬无月还是漓山东君,一叶孤城跟敬王就上不了一条船。漓山偏安一隅惯了,不该趟的水不会沾,这点不需要提醒。”
和数日前凌启在敬诚殿与皇帝禀报时的看法一致,尽管姬无月的行踪确实成谜,但无论从哪个方面,帝春台不速之客是漓山东君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该有的敲打凌启已经提醒过,该有的答复姬无月也已经给予完。翌日晨起时分,漓山的车队便离开了孟章关。而凌启也带着天子影卫去往帝都的南方门户,在陵光关等待南隰使团的到来。
尽管并不清楚昨夜敬王与镜雪里谈了什么,但是在大胤的帝都行走,就必须遵守大胤的规则——这位南隰大巫抵达帝都后的一切行踪,都应当为天子影卫知晓。
出发前,恰好碰到报信的东宫影卫路过孟章关,和凌启打了个照面,见着统领,影卫连忙先说了一声——镇国公世子顾彦时数日前已经带着储君从飞花踏雪城悄然启程,不日就将返回帝都。
凌启看着东宫影卫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一缕不祥的预感。
平静了数月的帝都,因为这场千秋盛典,汇聚了太多的人马与太多的势力。凌启越过东宫影卫的背影,朝天边望去,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在天穹下勾勒出黑色的剪影,像是数只蛰伏的巨兽,一齐朝往帝都的方向。
风雨欲来。
……
楚珩不敢耽误太久的时间,干脆没有和漓山的车队同行,和叶书离乘了两匹快马一路疾驰,两人当日下午便率先抵达了帝都城郊露园。
东君过来得低调而突然,倒是把看门的小厮吓了一大跳。
齐峯率着几位管事将他们迎了进去,姬无月只称是急着过来给“卧病不起”的“楚珩”调息经脉,当下也并未与众人多说什么,到了露园便直接去了“楚珩”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