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翁跟着那个童子,舍了驴,在那山林里七拐八绕,上上下下地走着。那清秀的小童子见荼蘼翁年事已高,一直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带路。虽然感觉没走多远,可在这地形复杂,云雾缭绕的山间,早已身不知在何处。不一会前面一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左边是一处干涸的瀑布,右边是高大古树,看起来已经是无路可走。童子本在前面领路,此时停了下来,面有难色。荼蘼翁自然是懂规矩的,此时见这童子有点窘迫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看来这里平时鲜有客人来访啊,他笑呵呵地看着那童子,“是要把老夫蒙起来吗?那就别客气了,来吧。”
等荼蘼翁揭开眼前的黑布,发现自己已身在这群山万壑的一小片阴影之处。这片连阳光也没有办法寻觅到的地方,伫立着一座高大的灰色城堡。城堡直切峻峭的山壁,两条很粗的铁链将城堡的塔楼和背后的山通过一条晃晃悠悠的吊桥连结起来。荼蘼翁仰着头,想看看那吊桥的另一端延伸到哪里,然而离得太远,终于还是看不真切。这样开山破石的鬼斧神工与庐隐派天人合一的建筑风格大不相同,却另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
荼蘼翁啧啧称赞着,却也没忘了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和身边那童子道,“我们走吧,许多年没有见到你师父,老朽迫不及待想要会一会他。”他边说着,已一边迈开短腿,向那城堡大门走去。
“老人家。”童子忙上前两步,伸手拦住了他,“我师父他,不在那里。”荼蘼翁转过头来,有些惊疑地看着他。童子的目光似乎有些忧伤,他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快步走向城堡的另一侧。
阴影之中另有阴影。暗影城堡的影子深处,有一间完全不起眼的小木屋。一般人第一眼都会被那城堡吸引过去,断然不会再注意到这里。
那厚厚的茅草屋顶上积了雪,雪光映照出一个隐隐绰绰的侧影。看到那个侧影,荼蘼翁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就懂得的一个道理,在这世间,没有什么环境比人心更强大。明明在这个充满着魔道气息的地方,见到那个人,荼蘼翁便觉像是回到了他最熟悉安全的庐隐山谷。
“商意,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商意缓缓转过头来,一双澄定如玉的眼睛不改当年。这一双眼睛,当年不知迷倒过多少世家少女,生发了多少可作谈资的风流故事。荼蘼翁那早已昏花的老眼流动着旧事韶光,却在一瞥之下见到鬓间新雪,如同一声刺耳的猎人号角,唤醒了冬夜的好梦。荼蘼翁大梦初醒,呆呆望着商意。那一身比所有黑夜都要暗沉的黑衣,那张铭刻了岁月痕迹的脸,都在展现着一种无法述说的哀伤。
商意开口了,声音温柔而缓慢。“荼靡老先生,多年不见,你身体还这么康健。”
荼靡翁晃着脑袋,“不行不行,老了啊,记性越来越不好了。我刚才努力回想上一次见你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我这过于老迈的脑袋,连日子都算不清楚咯。”
商意淡淡地道,“是二十五年。老先生修岁之人,不似我们凡人受岁月之扰甚深,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你的夫人”
“璇玑她今年年初已经离我而去了。”
荼蘼翁感受到心灵深处起的哀愁,传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商意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二十五载的相守,我已然很知足。”
荼靡翁只觉心里又起一层叹息,却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人。
过了好一会,他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我这次来,其实心里完全没有把握能否能找到你。神农百草之地,方圆数百里,千山万壑,我却并不知你的确切所在。”
“可你还是找到了。”
“咳,也是那只驴子的功劳,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就在那里绊了一跤。待得后来我见到那湖中的水怪,知你定住得不远,才布了那石阵来。咳咳,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会不会愿意见见故人。”荼靡翁如唠家常一般地絮叨着,始终不太敢接近谈话的中心。
商意叹息道,“见与不见,之于我已无分别。”
“可是庐隐”荼靡翁想起那漫天的蓝色大火,心中刺痛。
“庐隐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三师弟的纸鸽找到了这里。”商意表情平静,似是诉说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然而我和庐隐,从我决定离开那一瞬间起,已经恩怨两清,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荼靡翁后退两步,看着面前之人。这位曾经的庐隐首席大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扬名灵界内外。不想商意却在此时爱上了一位身份神秘的魔界女子。灵魔不两立,纵使于礼胸怀宽广,可千年灵界的规矩却也容不得他一人说了算。商意最终选择了与师门决裂,与那女子一同江湖归隐,在灵魔两界都消匿了形迹。
“商意,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怨恨么?”
“怨恨?我早已感受不到那种东西了。只是这些年我常常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三岁修灵,不知寒暑。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却要逼得他抛弃一生抱负。命运已然太过残忍,我不想再残忍一次。”
荼靡翁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又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庐隐危难之时,于礼自己都没有找过这个弟子,不愧是一代掌门的磊磊作风。自己一个外人,还能强求什么呢。他勉力说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便要离去。
商意木然地站在原处,对荼靡翁的离去竟无半点反应。
荼靡翁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回头望着商意,“对了,你还记得孙武吗?”
孙武孙武这个名字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湖水,初时并无半点反应,过了一会才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往事的涟漪。
洛水商家是灵界世家,在商意刚满三岁时,商家就决定让这位小公子拜入于礼门下学艺,那时于礼还不过只是庐隐一代弟子之中颇不起眼的人物。商意到庐隐之时,带了一位长手长脚相貌丑陋的少年,是商家府上的家仆,叫孙武。这位少年每日里就驮着小公子去上日课,任别人如何取笑于他也不在乎。后来商意渐渐长大,自觉不好意思,便不让他这么干了。然而孙武仍是每次在小公子上课之时守在一旁。
后来庐隐经历门派内斗,于礼接任谷主之位。商意忽然发现这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经常在一旁用商意听不懂的方言自言自语,声音中还带着愤恨之意。再后来,他就突然不告而别。
此后世事翩跹起落,商意哪里还想得起这个人来。若不是荼蘼翁今日提起,他的名字恐怕就一直躺在记忆厚重的尘埃之下了。
“孙武他怎么了?”
荼靡翁深吸一口气,“有人在叶汝娘那里见到他了。”
“叶汝娘?”商意一时想不到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
“当年的商公子多情之名灵界远扬,却没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一桩情案。一个是身负家族使命非要当庐隐掌门的无情女子,一个是天赋特异却长相粗陋出身低微的仆人。这一切也许最初不过是一场单相思,然而从叶汝娘被逐出师门开始,一颗危险的火种却被点燃了。据于礼那老头的推测,孙武后来找到了叶汝娘,又将他这些年无意偷学到的法术倾囊相授,叶汝娘在此基础上苦心孤诣地钻研,这就是为何贺兰一派在很多地方都能压制庐隐弟子的功力。”
这一切显然大大超出商意的想象,他喃喃道,“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师父他告诉你的么?”
荼靡翁摇了摇头,“我去庐隐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于礼这老头了。是托我来这里的人告诉我的。”
商意表情有凄然之意,“他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