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相碰在一起的声音叮咛不绝地传入耳中,不成曲调,像是人群不经意间的欢笑,间或有轻轻的话语,夹杂在这欢笑声中,让人无从辨认。
“虞哥,今天夜里,还是这棵树,我在这里等你家。”
这是哪里?草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是冬天了么。庐隐的冬天,会下很厚的雪,天地间一片安静,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静谧。草地上有着很多凌乱的脚印,淇心沿着那些脚印绕到树的后面。乐器的声音渐渐地由点连成了线,又由线连成了河,流淌在淇心脚边。这是一条五光十色的欢乐河流,绣着鸟兽式样的鞋面,精致的绑腿,一圈又一圈的闪亮银饰。脚步踩着鼓点,双腿转着圆圈,这是九黎的舞会么?淇心一开始就认出来那是九黎族的银饰,喜爱银器的九黎人哪怕是到梯田之中干活也要佩戴着祖传的银饰,然而他们曾经响彻梯田的歌声却早已在岁月和无尽的劳作中逐渐沉默。
淇心倚靠着那六人合抱的树干上,手中还拿着那一片刚刚拾起来的落叶。叶子中心有一小片氤氲开来的棕褐色印记,在金黄色的叶片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这心伤如此巨大,就连春分的露水,夏日的阳光,和着秋日的凉风滋养起来的饱满身子,也抵挡不住而渐渐枯萎。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这片叶子一样吧。枯萎沉寂,连记忆也一同失去。不,叶子的记忆还会留在这棵仿佛拥有永恒生命的大树里,而我的记忆呢?她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天清殿中灵柱的身影,这从开宗立派就由庐隐守护的灵脉,它会隽刻上我的记忆么?
淇心感觉到眼皮渐渐发沉,她拼命地抵抗着这如山的困意。不,不要睡着,不要去到那什么也带不回来的虚无之境
头顶上那只布谷鸟持之不懈的叫声中,淇心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阳光有一点刺眼,大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充斥在空白之中的空气却并非空无一物,相反它们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呢,她努力又努力地搜寻着,像敏锐的猎犬寻找着它的猎物,像迷路的牧人寻找他的出口,一遍又一遍,想要找到哪怕只是一片落叶,这般微小的线索,却依然徒劳无获。
淇心放弃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力感。
她站起身,一瞥之间,见到手中还捏着刚才那片叶子。叶子那个树下的舞会也许我该去找一如禅师。
与西院的佛堂不同,三佛堂的正殿供着三尊形态各异的神佛像。中间那尊温润的玉佛与西院所供的相仿,只不过更大一些。奇的是玉佛左右两尊佛像,却都是世间绝无仅有之物。左边的蒙面佛,是颜色沉郁的青铜所刻。世人皆从神佛的脸中求得平静,可这佛像却将大部分脸面都遮掩起来,唯独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中不见洞悉与平静,尽是深不见底的神秘。若不是手中的佛珠和脚上的僧鞋,恐怕不会有人觉得这也是一尊神佛之像。若说怪异之处,右边的那尊神佛像恐怕还要更胜一筹。佛门不杀生,可这佛像却手执长剑;神佛怜悯世人皆苦,这佛像却眼望高天。佛像是采高山之山的古老矿石所雕刻,这种色泽微黄的质地,淇心总是隐隐有熟悉之感。
三佛堂为何供奉了这三尊佛像,淇心第一天到时便向一如禅师问过这个问题。一如拈花微笑,你为何想要知道。因为实在是很怪异啊。
一如低头微笑,若三佛一心,何怪之有?其他的,他便不肯再说。
此时淇心走进正殿,又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那三尊佛像。
她绕过佛像往里走,正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只得禅室一间。在一如不坐王位之时,他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这里。打坐,修行,冥想,淇心找不到很适合的词语形容。她站在禅室门口,手中握着那片落叶,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是一如禅师的声音。
“所以大和尚你在那之时可曾见到那位女施主?”
“嘿嘿,见是见到了,如果你管那样的尤物也叫女施主的话。”
里面传来了一如的叹息声。淇心觉得和他对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在认人一事上,向来颇为吃力,当年箜连救了她两次她才终于认出他来。
那人接着说道,“要我说,这女施主生得这般娇媚动人,出手之狠也是无人能及,一眨眼的功夫就在人家门派的千年传家宝上烧了个大窟窿。“
淇心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一片废墟之上,蓝色的大火烧得无边无际,几个低头垂目的身影围成一圈,而在其中若隐若现的,是灵柱么?淇心心头大惊,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
“大和尚,你既然把丘阳老儿给救了出来,为何不好事做到底,一并救了那几个庐隐弟子?”
那被唤作大和尚的人显然是重重地摇着头,过了一会才说道,”我救不了,就算能救,他们怎么会愿意舍了灵脉而去?“
”灵脉,灵脉“一如喃语,“一切皆因这灵脉而起,难道也要随着它而结束了么?”
他们后面的谈话,淇心已经听不到了。
那个被封印的匣子被打开了一条缝之后,许多她曾经在梦中见到过无数次的情景电石火光般在眼前出现。墨心苍白的容颜猝不及防地掠过天际;拾得在最深沉的夜里摇着木桨,划过无言的江水;嶙峋的山石和最微弱的光,师父的身影走在前面,可无论如何呼喊,他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太多的场景,她甚至来不及去为它们赋予时间顺序和详细的意义。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每天醒来都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可心情越一天比一天难过。
原来她在梦中已见到了真相,却又自私地将一切遗忘,重新回到现实之中。她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遇到不想要面对的事情时,便会躲到一个厚厚的壳里寻求自我保护。她还记得容城漫长的夏季,婶娘拿着那根牛皮做的鞭子,抽打着离她藏身的草垛不到一米远的木桩。她用最恶毒的言语骂着,恐吓着,淇心知道她说的没错,自己不管躲到哪里都最终会被发现的,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懦弱地选择了继续躲在那厚厚的草垛之中。
即使是在庐隐呆了十年,当那炼狱一般的头痛找上她,淇心仍选择了自我逃避。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渐渐打湿了衣襟。若不是当初她在最后一刻仍决心不定,她就不会离开庐隐,如果她不离开,他们未必会被打败。淇心面前浮现出了吕风扬的脸,伸手紧紧捂住了怀中的幻天镜。她从离开庐隐之后一直将这面和她一样失去了功力的镜子带在身边,这面镜子陪她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现在,回应她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