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心牵着那头又笨又犟的毛驴,想到它刚才一路驮着自己在山道上来回狂奔,就恨不得把它狠狠地揍一顿。驴倒是没事驴似的,一边慢腾腾地走着还不时晃动耳朵上的五彩丝线。它的主人却要任性得多,走着走着淇心一看又没影了,转头见他抱着一棵的大树。淇心对待小绥习惯了,耐心是极好的,她牵着驴走了过来,温和地问,“怎么不走了呀?”那人双手环抱着树干,头也贴在树上,歪向一边看着她,“我真的没有这头丑毛驴可爱么?”淇心愣了几秒钟,爆笑不止。她忽然觉得若是没有人的话,就在这树下学刚才那人打滚撒欢狂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等她好不容易止住笑,见到那人眼神无辜地看着她,眼睛中噙满了泪水。
淇心慢慢地凑近他的脸,凑得很近很近,直到看到那人琥珀色的瞳孔映出了自己的面容,她忽然大叫一声,“你的眼睛太好看了吧!和猫儿眼睛一样美!”那人呆了几秒,忽然眨了眨眼睛,抖落了泪水,他松开了树,”真的吗,你没有骗我?“淇心初时只是为了把他哄走,但此刻阳光照耀下他那玻璃般晶莹透亮的瞳孔,长长的睫毛上还依附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细钻,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真的。“
她又将手中的绳子递给他,“来,你来牵着驴,我们一块回山庄吧。”
淇心想这人必定也是山庄某个闵氏旁支的孩子,和小绥一样因为父母同姓结亲而智力受损,只要回到山庄一问便知。不料进了山庄没多久,她一不留神就发现那人已经不见踪影了,倒是那头犟驴子仍是慢吞吞地跟着她。淇心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心想他大概自己回家去了,便回了半山的草庐之中,将那头驴子栓在了门前的树上。
今日既然去不成市集了,长日无事,她便去了后院的小书房中。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放置药材的杂物房旁边的一间小小偏房,里面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户,常年光线昏暗,乱七八糟地堆放了一些书籍,都是之前那位老大夫留下的。淇心推开那扇从来不锁的房间,呼啦啦一群黑衣小飞侠就从里面飞了出来。来了几个月,淇心已经对蝙蝠见怪不怪了。山中空气清凉湿润,房中倒是没什么灰尘,只是有一种厚重的霉湿气息。书倒是不少,这里那里都放了一些。
淇心随手翻阅那些还没有被蛀虫吃掉的书页,大部分都是前朝汉人所著的医书,这和丘阳上医所传授的医术系出一路,不过精妙高深却是不及了。还有一些是记录九黎族的医术,应该是在七国居住的汉人所写,九黎人信奉巫术,所用的方法大致是巫医一类的,淇心看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兴致。
刚要离开,见到角落之中有两卷竹简文书,上面覆着厚厚的蜘蛛网。淇心找了块青花布擦拭干净,打开来发现却是她完全不认识的古怪文字。淇心在庐隐时有一段时间对文字极有兴趣,对各个时代各个地方的文字都略有研究,但眼前这个文字她却完全不认得。她研究了好一会也不得门道,便将这两卷竹简用布包好,准备拿回去再琢磨琢磨。
穿过院子,隐隐听得前庭中有嬉闹之声。淇心快步走了出去,见到小绥正站在那毛驴旁边,欢快地跑来跑去。那棵栓着驴子的树上不断地有果子掉下来,小绥和那驴追逐着抢果子,她一手拿着一个,朝着树上大喊,“我赢啦,我赢啦。”淇心抬头看去,只见两条晃晃荡荡的腿,人却躺在树干间的阴影里。她一见这裹着毛袜的腿就认出来了,不是刚才那疯子还有谁。
那人大叫,“那是因为我的神驴被栓着了!不然你可赢不了它。”小绥一听,就要去解那绳子。淇心忙拦着,她仰头对那人喊道,“喂,你家住哪里啊,快下来把你这宝贝驴子带回去吧。”那人仍是不露脸,只是抖动着两条细长的腿,“我家就在这里啊,这棵树就是我家了。还要去哪里。”
淇心这一听,看着这是要蛮不讲理了。她知道不能用强,强压怒气道,“不如你先下来,我们再好好商量怎么样?”那人忽然坐起身来,淇心以为他要爬下来了,却见他迅速地朝淇心做了个鬼脸,“我不下去,本公子今天累了,要先睡一觉。”说完就倒了下去,不一会便鼾声大作。淇心气恼之极,又拿他没办法,想着等胡伯回来让他来认一下,再去找他爹娘来领回去。当下也不再理会。
“淇心姑娘,淇心姑娘在吗?”石阶下传来胡伯焦急的声音。淇心正在药房中忙碌,听到声音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奔了出去。
只见胡伯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正从石阶疾走而上。“怎么了?”淇心刚问出口,一看那孩子脸上蒙着的白纱便立即明白了。胡伯低声道,“又是个九黎族的孩子,本来只是高烧,在巫医那里治着治着就昏了过去。爹娘就这一个孩子,抱着去找那些蒙面医师,结果钱不够,跪着也不给治,我今天碰到时已经是第三日了。”淇心皱着眉头,果然又是如此。。
他们将那孩子放在屋中那张床塌上。淇心将蒙在他脸上的面纱揭下,只见他那黝黑的脸上隐隐闪着金色,呼吸微弱,心知大为不妙。九黎的巫医擅于用毒,其实毒药用好了也是一种能治病的良药,可这种方法极为不稳定。治不好的时候,她们便会托词说这是神明要收了这人,九黎百姓便听天由命地回去等死。这些年九黎人与汉人杂居,想法也有些松动,才会去尝试别的路子。淇心问胡伯,“巫医怎么治的问出来了吗?”胡伯摇了摇头,“他们住的深山离这里太远,我看回去问已经来不及,就先把孩子带过来了。”
淇心倒吸一口凉气,上次侥幸救的那个孩子,一则没有耽误这么长时间,二是将巫医使用的毒物带了过来,淇心才勉强找到了解药。这一下却如何是好?她看了看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又看看旁边这个奔跑了一路花白头发散在两旁的老人家,一时间无比难过。
她忽然想起了天清殿灵柱下的那个房间。师父见到昏迷的自己,一定也是如此难过。那本是一条绝路,师父和丘阳上医仍是找到了那道微弱的光。自己也一定可以的,世事皆在人为,皆在人心。
她冲到了后院,却差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小绥!”小绥气喘吁吁,脸红得像个苹果,“淇姐姐,书,这里有书!”淇心一看,正是自己要去找的那几本九黎的巫医记载。她揉了揉小绥的头发,也来不及多想,回到屋中细细翻阅起来。好在胡伯知晓这孩子所住的山区的位置,淇心一个个地对下去,她两指翻书飞快,胡伯在旁焦急万分却完全不敢出声打扰。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淇心合上手中的书。又过去仔细看了那孩子的面容症状,“应该就是了。”她先大致锁定了几种巫医可能会用的毒物,根据症状又排除掉了不像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屋中已经点上了灯。三人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床塌上的孩子。汤药针砭都已经用过,淇心眼也不眨地看着,忽然一拍手,“好了!”她过来摸了摸脉,转头向另外两人说道,“已经没事了,应该一会就能醒过来。”果然,过了一会,那孩子半睁眼睛,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两个词。胡伯忙用九黎话和他说了几句,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里泛着喜悦的光。
淇心见胡伯忙了一天,留下小绥照顾那孩子,便赶他回去休息了。两人出得屋外,淇心看到那毛驴,忽然想起今天那个疯子,一拍脑袋,刚才一通忙碌差点就把这件事忘了。她和胡伯一说,两人走到树下,举着灯再看,树上空空如也,却哪里还有什么人。淇心只好不停比划着那人的相貌举止,可说了半天胡伯也想不起来山庄中有这么个人,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