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天三夜的暴雨携同席卷一切的狂风,冲刷着天地之间所有存在之物。这是很多年没有遇到过的大雨,田舍间,朝堂外,无不在悄声议论着这异样的天象。刚经过太子叛乱事件的大冉王朝,不惧水利之害,却难防人心之惶惶,在盛世景象中居然显出一丝脆弱来。
还好这第三日的傍晚,雨没有任何征兆地停了,几日来幽暗发白的天空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了些许的光亮。这光亮越来越大,很快半边天空都被照亮了,玫瑰色的晚霞若无其事地飘荡在上面,完全不顾另外半边天仍是沉郁郁的脸色。
于礼从房间中走出来,沿着“之”字形的梯子小心地攀爬而上。除了天清殿,望月台是庐隐另一处不能运功上去的地方。虽然只有二十七级台阶,可细细的竹阶和持续晃动的吊索使得这一小段路途更为艰难。于礼小心地扶着旁边绳索,在心中自嘲,若是再过个五六年,自己这老迈身躯说不定都爬不上望月台了。庐隐门规中规定,望月台只有现任谷主才能进入,爬不上望月台,岂不是这谷主之位也该传出去了。
于礼在小小的祭台前盘腿坐下。自己上次来时什么时候了,上个月?上上个月?他在这件事情上向来懒散无为,也许是受了师父的影响吧。
按理来说,庐隐派中当常年侍奉神祇形象,毕竟庐隐的灵力修炼之术便源自神祇在天地鸿蒙之时赠与的灵脉。可是千年前轩辕氏的后人素姬创立庐隐门派之时,曾在立派宗旨中提到过,神祇远而不可及,天地间诸事还需得靠自己亲力为之。她免除了之前轩辕皇族中繁琐的奉神之事,创派灵石交与掌门一人保管,不需要定期的祭礼,心意所至即可。不过素姬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得到皇位的那些失了灵力的皇族,反倒变本加厉地寻求神祇的帮助,那些虚妄的形象和名字被创建出来,成为了上至皇室下至平民的寄托,然而那些真正创立天地的神祇名字反而渐渐被埋没了。
世人软弱,除了奉神,也会供奉天地化身,祖宗牌位。这些在庐隐也是没有的。天清殿中没有供奉任何的前人,素姬认为已逝之人无论时掌门还是弟子,都已坠入无常之境,并没有可以被依靠的力量。因此庐隐举行各种典礼时,便由那凝聚了不知多少代庐隐弟子功力心神的灵柱来见证。
于礼今日点的是工藤香。这是他年轻时的一大得意之作,紫藤优雅的香气为底,清心处,恰到好处的松柏香俊朗的身姿让人心神凝聚。孤占星出现的夜晚,还有什么能比这工藤香更适合呢。于礼抬头望天,不过是短短的时间,暴雨,沉郁的天色和诡异的玫瑰色晚霞都已经久远得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蓝得孤注一掷的天空中空空荡荡,惟有东北方那天色沉积之处,一颗很亮的星星冉冉升起。
于礼起身,站在望月台边缘,注视着那颗星星。孤占星出,天地灵力将到达低谷。这是他早就预知到的事情。历来孤占星出,都是大凶之年。世人有虚妄的神祇可以仰望,可这千年灵派,又一次要用全部的力量去抵御无比的凶险。身为掌门灵尊,他感到心中无比沉甸。
淇心见晚霞这么好,一时兴起,便去考磐之地找褚石,要与他小酌几杯。
还没进门,就远远看到屋中似乎有女子身影。淇心心念一动,心中隐隐猜到了是谁。果然青依红着脸出声招呼,脸颊和天上的晚霞一样的美丽。淇心顿时明白了一切,只觉得很是欢喜。她又觉得青依今日格外地好看,喝酒时总是忍不住歪头看她,看得青依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拧她的胳膊。三人坐在院子里就着晚霞聊天之时,淇心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吕风扬抓起来时,就曾经做梦梦到青依和褚石在一起,她将此事说给两人听。青依和褚石相视而笑,心中无限甜蜜。淇心不忍多打扰,便告辞而去。
回到溪竹轩时,天居然还亮着。淇心今日心情大好,便在中庭之中练起了问月。需得今晚练会了几个新招式,明日去向姐姐请教。墨心被师父下令呆在山上看守无邪洞府,师父不让她练功,墨心每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淇心来时给她指点一二,以此打发寂寥的光阴。淇心为了让姐姐开心,总是特意练些比较难驾御的招式,墨心练功上天赋极高,当场往往便能为她指出关键所在。有时她一时想不明白,稍微思考上一两日也能解开。那日淇心改变了出手时机,使得众人久练不下的四合灵阵的关键一式得以顺利练成,主要也是墨心的主意。
心念及此,手下已是越来越快。问月在所有灵力修炼之中并不是快的一路,其最精髓之处,还是在乎“灵动”。因为月之灵力,本就在于难以捕捉,有意无意之间最为强大。淇心初时练问月,最受挫的地方也在于此。然而今时已非昨日,只见她衣袖卷动起微风,手势变换间一个个字诀对着天空飘然而去,片刻间萤玉如月光般温温吞吞地洒落下来,其中所蕴灵力却是一剑封喉般锐利无比。这招便是问月化境中变化最快的一式“弄月吟风”。
淇心收式站定,只见上方高天之中晚霞消退,两边天空逐渐地融合在一起。她心中的兴奋之意还未平定,犹自微微喘息着。忽然,东北方的天空之中,出现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淇心像着魔一般望着那颗星星,很久很久,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掉了。
那一夜淇心半夜发起了高烧。她最近练功不懈,夜晚常常会坠入梦境之中,说着梦话,身上发热。鹫儿见怪不怪,依旧是用手帕一遍遍地蘸了凉水,帮她降温。可这次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淇心身上仍是无比滚烫。
淇心迷迷糊糊间,看到外面的一线光亮。我该去姐姐那里了,她听到鹫儿吩咐人照顾她,说要去扁鹊堂。淇心忙想要拦住她,一用力,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这是什么样一处地方啊,遍地都是红色的熊熊大火,在棕黄色的尘土之中,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是那股灰烬混合着一股浓重气味挥之不去,淇心舔了舔嘴边,是血,她确定自己尝到的是血的味道。比这个更让她惊惧的是,淇心很确定自己来过这里。这个如同炼狱一般的地方,这难以呼吸的气味,包括,这血的味道。一条微弱的光线从这个梦境通往她记忆的深处,淇心昏迷之中无比清醒,一步一步,她沿着这条微弱的光向着记忆深处走去。
厚厚的阴瘴之气中,那巨大的青铜大门若隐若现。淇心的心拧在一起,脚步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她知道门的背后有她要找寻的东西。门环上之上,一个小小的铜锁留在那里。那把精致小巧的锁,散发被人抚摸过无数遍后才有温润的光泽,淇心觉得有些眼熟。与这扇巨大的门相比,这锁简直如同象背上的蚂蚁一般渺小。淇心感觉自己开始狞笑,一波又一波的功力击向那小锁。
小锁一开始并无反应,渐渐地锁身开始晃动。久经岁月润泽的铜色之中出现了血光,可这光如此柔和,却并不让人生怖。锁之中发出了悦耳的铃铛之声,那种柔美的声音,让人怀念襁褓之中的安睡。淇心该停下来了,可她早已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只能无力地在一旁看着。
锁身晃动了一会,停了下来,仍是牢固地守着那扇门。淇心看着那个自己,取出了怀中的幻天镜,用尽全身功力将镜子投向那门锁。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感觉过了好久好久,淇心觉得世界已经静止在那一刻了。
咔地一声,那把小小的锁终于断成两半,轻飘飘落下地来,却没有半点声响。
淇心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断裂开来,剧烈的疼痛攫取了她的心智。不,她为何要朝着那扇门走去,她不该那么做。
淇心醒过来时,看到扁鹊堂的帷幕,青依在一旁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淇心疲倦地拉起她的手,感觉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和她倾诉,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努力地想要回想之前的情形,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大脑被魔鬼扭作一团,痛得无法呼吸。她的手紧紧抓着被子,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苍白的嘴唇中勉强挤出了几个字,“不,要,告,诉,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