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莒王府陆续送来了一些被神鸟袭击受伤的百姓,众弟子便运功为他们悉心救治,并将汤药方子相赠。箜站得远远的,看墨心为一位老者治伤。他看了一会,便走出了莒王府,在长郅城中信步而行。自从淇心于礼等庐隐中人陆续赶到,将贺兰派的人赶走之后,这两日墨心又恢复了之前对他冷冷冰冰,不理不睬的态度。虽然她除了淇心,对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正是如此让箜更加郁闷。以他的个性,本来就要拂袖而去。可是如今那贺兰派躲在暗处按兵不动,这一去不知何时就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了。他再骄傲,也不想再经历之前一年在庐隐山谷外面的疯狂苦等的痛苦。
然而纵使他放下所有的骄傲,又会改变什么?昨日情急之下灵力相接,他感觉到她心中有一团无法触及的冰冷黑暗,连一直号称可以“乐音诛心”的自己,都似乎无能为力。罢了,有那样一位青楼名客的爷爷,和那样一对恩爱无双的父母,大概已经把乐正家的情运都耗尽了。他心烦意乱之下,随意走着,忽然听到了隐隐传来的琴音,曲调在这市井之中是难得的不俗。箜看了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条小巷之中。前面不远是有一处民宅,门前两只憨态可掬的石猴,左边的猴子抱着一把琵琶,右边的却拿着一只竹箫,乐器却是真物,并非石制。箜没想到陋巷之中,也有这样雅致的人家,闲来无事,便走了过去细看。
就在此时,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鲜衣少年。箜与那少年对望了一眼,觉得他似乎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那少年见到箜,却是整个人都呆在原地,耳边嗡地一声,便坠入一口青铜大钟,什么也听不到了。这少年便是日前跟随师父上合虚山的姚菁,他那日见到箜公子之后便心生爱慕,多日以来一直念念不忘,连练琴也无法专注。刚才在家中抚琴,心情浮躁难安,一时便弃了琴,想要去城外找师父去。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箜觉得如此站在别人家门不太礼貌,当下也不打招呼,迈步就要往前走。
“箜公子,请留步。”姚菁声音微微发颤。箜回过头来,皱着眉,似乎是在回想眼下之人的身份来历,“你是那乐师的徒儿?”姚菁并不在意他记不得自己名字的事实,只是不住地点头,“在下姚菁,上次有幸在合虚山见到公子尊颜,又得听闻公子的仙乐妙音,心中对公子一直仰慕得紧。却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能在此遇到公子。”箜嗯了一声,“你师父呢,他也在这里么?”他对这个少年没什么印象,却记得他师父的琴艺相当不凡,竟然身无内力的情况下也能解开乐正家的两道符印。姚菁脸一红,“师父前几日到城外的潋寿寺中研谱去了,这几日叛军围城,按说今日就该回来了。”箜又是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姚菁怕他又要走,想要开口留他却又不敢,心里怦怦乱跳。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个身影,姚菁定睛一看,惊喜地叫道,“师父!”一个男子背了瑶琴缓缓走来,正是大冉乐府第一乐师楚换川。
楚换川见到箜也是异常惊喜,当下邀了他进来。楚换川家中藏了些古谱,里面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便在此时拿了出来向箜请教。箜与师徒二人切磋音律,舞琴弄萧之间,心中烦闷稍解。他见到楚换川家中除了这些收集到的古老乐谱,此时楚换川又拿出一本封面很新的乐谱,“这是我先年到阴山以南采风,在当地听到的曲律。当时环境嘈杂,并未将之放在心上,但近来这旋律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脑海之中,我凭着记忆将它复写了出来,但最关键的一段却怎么改都觉得有些不对。”
箜好奇心起,阴山以南是几个古老的北方民族所住的地方,那里山林密生,物产丰饶自足,文化上与中原多有不同。他粗粗翻阅那乐谱,见到其中有一段被涂画多次,便知楚换川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他拿着乐谱坐到瑶琴前,按着按旋律奏了起来,果然到了那一段便觉得略有凝涩。纵使加入了楚姚二人的琴音,也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已是点灯时分。箜告辞离去,约得再来拜访,师徒俩送到了门口,姚菁更是依依不舍地看着箜的身影消失,过了许久才回得屋里。
箜回到王府房中,刚欲推门而入,忽然觉察到屋顶有人。他往后退了几步,低低问道“是谁?”
一个淡黄衣衫的身影飘落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不是淇心却是谁。她旁边站了一人,却是箜昨日刚见过的庐隐三弟子徐枫。箜有些困惑的看着两人,淇心扬起手中的酒瓶,笑着道,“不知箜公子可否赏脸,和我们一起喝个小酒,这长郅的冰镇梅子酒可谓一绝,公子不试一试就太可惜了。”徐枫也道,“我完全赞成,这清冽的味道下肚,我便忘了今天一日治了一百九十九个人的辛苦了。”箜嘴角动了动,“要请我这救命恩人喝酒,恐怕淇心姑娘这一小瓶酒可不太够。”淇心朝着院中的那棵槐树努努嘴,“公子放心,淇儿今日可是托了莒王殿下,把整个酒缸都搬了过来了。”
箜虽然今日沉心音律,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可这一回府,心中那闷闷的情绪又回来了。此刻见淇心搬了一缸酒,也不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到那酒缸前,斟了一大碗酒,举起来说道,“庐隐仙人送酒,岂有不喝之理。”他连着干了三碗,忽然手指向上一弹,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伸手接过,随意吹奏起来。
淇心和徐枫在一旁喝着梅子酒,相互望了一眼。徐枫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夏夜漫漫无事,公子不知是否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淇心和徐枫走了出来,淇心脸色十分沉重,她也是今日才第一次完整地听到这个故事。姐姐。。她心中微微颤抖,恨不得把听到的痛苦可以揽到自己身上。“淇儿,你还好吗?”徐枫见她脸色不对,出言问道。“我不知道。”淇心忽然停下脚步,月光下,只见她眼中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让姐姐经历这一些,她我,我好像可以帮她分担,不要让她那么痛苦。”徐枫知道她今天忍了一个晚上了,也不着急劝慰,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哭出来,才慢慢说道,“你来了以后,她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了。只是你毕竟不是那个能把她带出这一切的人。”
淇心从小就知道,姐姐心中一定藏了一段很伤心的事情。她无数次见到她练着练着剑,忽然黯然绝望的样子,那个时候,仿佛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再无半点生意。每次这种时候,淇心都会努力忘记那些害怕和担心,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抱住她,用小小的手暖着她冰冷的手心。她知道姐姐一定是有一个很爱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可这个故事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悲伤。他们走在王府的小路上,“箜公子会是那个可以把姐姐带出来的人吗?”徐枫没有回答,他也并不知道答案。淇心想起庐隐冬日的腊梅林,此间事了便立即和姐姐回到庐隐,一直陪在她身边。
箜仍坐在原地,左手拿着那酒碗,右手将树叶放在嘴边轻轻吹奏着。曲调无意识的流淌出来,时断时续,时而温柔时而狂躁,没有任何的规律章法可言,却是吹奏之人心之所至。他吹一会,喝一会,不觉已是夜深,月亮高悬于空,将小院照得透亮。箜再要取酒,却发现那满满一大缸酒已经空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扔掉了酒碗,扔掉了手中的叶子,开始弹起琴来。曲音很陌生,又很熟悉。但无所谓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只隐约地觉得自己在某个地方不断地停留反复,反复得太久了。直到他终于越过那段很难的音节,面前一下子出现了接入天际的雪山,棕红色的马儿跨过开满野花的草甸,向着那雪山奔去。马上的少女一袭红衣,骄傲美丽胜过任何一朵花儿。可一声巨响,红衣换白衣,少女眼中的悲痛只沉入世界上最深的湖底。
他在那个湖里找到了自己的倒影,散发弄琴,衣衫凌乱。这个倒影越来越大,忽然就消失了,眼前一片雪白。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奚族的小调。。”
箜觉得眼皮渐渐发沉,他尽量地撑着,撑着。。他还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可他还是倒下了,败给了那一缸梅子酒。